掌心里的目光

《如果狼来了》 1 小时候， 他给我讲《 狼来了》的故事。小孩被狼吃掉 的结局吓得我“哇哇”大哭，他没有像别的大人那样教育我 这就是撒谎的下场，而是用他粗糙的大手安抚着我，像是自 言自语地说 ：“那些不再上山的村民中肯定没有人是孩子的 爸爸，也不想想，孩子一个人在山上多闷多害怕，才会那样 啊。” 我不哭了，扬起小脸问他 ：“如果放羊的是爸爸，山下是 他的孩子，爸爸也闷也害怕，那爸爸会喊狼来了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睡着了。半夜我又尿了床。明明可以叫醒他的，可我懒得起来。他假装生气，要拍我的小屁股，我 连忙号哭着叫妈妈。他妥协了，这是我的撒手锏，凡事只要 他有一点儿不顺我的心，我便用这招，他便妥协，屡试不爽。 我那时还不懂得，他认为让我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是他对 我的亏欠。 在他面前，我是那么狡黠。我不和他要什么，但是，我 不爱穿了的衣服，上面总会有“不小心”沾上的墨水、颜料 或被刮破。穿不出去了，他自然会给我买新的。 我有时放学回来，怀里抱着一摞捡拾的塑料瓶、易拉罐， 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他面前。我说 ：“爸爸，我每天捡瓶子回来 卖，我要赚钱买一个遥控飞机。”他被我说得鼻子都酸了，当 下就带着我去了超市。 直到老师通知我请家长，他才知道，我在学校里居然经 常花钱请同学帮我做作业。那一刻他愤怒了。他有祖上留下 来的一栋老房子，把前面的客厅扩开做了一个废品回收站。 他起早贪黑，不嫌脏与累，辛苦却收入不高。但为了不让我 受委屈，他给我的零花钱总是很宽裕，那是他从自己牙缝里 省出来的啊，我却如此糟蹋。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他沉着脸，一言不 发。我突然一声尖叫扑在他身上。他转头，看到一张惊慌失 措、楚楚可怜的小脸。我带着哭腔，紧紧地抱着他的臂膀， 说 ：“爸爸，刚才那辆车开得好快，差点儿撞到我！”他看了 我许久，*后长叹一口气，狠狠地牵起了我的手。我低头偷 偷地笑了。我知道，他不会惩罚我了。 我上初二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人。我可不想 任何人来分享他对我的爱。在他征求我意见之前，我写了篇 日记，摊开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日记写着我们班一个女生薇 薇，在爸爸娶了后妈后就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在 日记的结尾很煽情地写道 ：“薇薇以前和爸爸一起生活得多么 快乐无忧，不知现在流浪在哪里，遭着怎样的罪呢？她爸爸 怎么能这么自私，用孩子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幸福呢？” 此后，那个女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初中到高中，再 从高中到大学，我在风景如画的校园里快乐地穿梭，尽情享 受青春的美好。有一次，我参加同学会回来，一边走一边旋 转着舞步，一眼看到他呆呆地坐在满屋子的垃圾中，清冷的 月光洒进来，墙上的影子凄清而孤独。我突然一阵心酸，意 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 我说 ：“爸，您找一个伴儿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算 了，就不害人家了。”我想问害人家是什么意思，但他已经走 进里屋，大声嚷嚷着要我去喝绿豆汤了。 2 我工作了，恋爱了。 他用二十多年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只用了几个月就 把他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为了男朋友，我拼命节食，他心 疼得受不了，不分青红皂白跑去把我男朋友批评了一顿。 我结婚后按揭买了房子，他每月都会去我那儿一趟，给我他辛苦攒下的千儿八百。他给我们做饭、洗衣、收拾屋子， 有一次临走的时候，他突然没好气地冲我老公冒出一句 ：“以 后对娅娅好一点儿！” 我打电话追问原因才知道，他在打扫时，看到我梳妆台 的一个抽屉里装满了药，便认为是老公没有善待我。他气鼓 鼓地说 ：“我女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都好好的，到了你身边就 成这样了！”我啼笑皆非，说 ：“爸，现在的人有点儿亚健康 是正常的，您怎么能怪别人呢？” 他不懂亚健康是什么，也不想听我解释，他只知道我在 吃药，吃药就是生病了。再和我通电话，“*近身体还好吧” 这句话，从*初的我对他说变成了他对我的询问。 那晚我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剪指甲，发现几只指甲盖上有 横纹。打开电脑上网搜索，答案五花八门，有一种说法说这 可能是心肌梗死的前兆。 正在那时他打电话来，问起我的身体，我随口就和他说 了这事儿。近些日子老公总是很晚回家，我情绪有些低落， 便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要是我哪天突然心梗去了，您可要好 好照顾自己。电话那端半天没有声音，我以为断了线。正要 挂掉时，他平静地说 ：“别乱想，早点儿休息吧。挂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他就一身寒气地出现在了我 家门口。正值下过雪的隆冬，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四十千米 的路程，他居然骑着那辆收废品的旧麻木车就过来了，我简 直无法计算他是多早出发的。 他冻僵了，抱着暖宝在脸上贴了好半天才讲得出话来。 他的**句话就是 ：“娅娅，去刷牙洗脸，爸带你去医院做心 脏检查！” 我叫了一声爸，抱住他哭了。多少年没再需要过他的肩 膀，他的背佝偻了，身体如此单薄，拥在怀里轻得感觉不到 分量。都说人老了身体就会变轻，我想起奶奶临终前去医院， 个子矮小的姑姑轻松地背起奶奶，姑姑哭着说，我多希望我 背不动妈，可是妈这么轻了！ 我蓦然就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这种突如其来的预感， 让我感到窒息和恐慌。 3 我和他去了医院。排队的时候我故意说 ：“爸，我这一弄 要半天，顺便也给您做个检查吧。” 他再三推托。我威胁他 ：“您不检查我也不检查了。”他 只得应下。我说 ：“您觉得哪儿不舒服就检查哪儿，您去问问 医导挂什么科。” 他过去了。远远地，我看着他和医导说了半天似乎还没 有说清楚。我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医导说 ：“这位老人家说他 头也疼，耳朵也疼，右胸口也疼，腰也疼，腿肿，还失眠， 说了一堆……” 医导说的每一项，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这么多年，我 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身体的任何不适，从来不知道他一直在各 种各样的病痛中挣扎。而我吃海鲜过敏，玩游戏累了颈椎，上火口腔溃疡了，他都如临大敌。我怎么就忘了他也是个吃 五谷杂粮的寻常人，且已到风烛残年了呢？ 我问医导要挂什么科检查得全面准确一些，年轻的美女 医导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们俩好奇怪，说的意思完全相 反。这位老人家和我说了一大堆，就是问我哪项检查*便宜 而且查不出大问题来，他就挂哪个科。” 我直接拖着他往外跑。跑到门外，我红着眼向他咆哮 道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干咳一声 ：“那个， 我好好的，能有啥事儿瞒你呢。”他故作轻松，却不敢正视我 的眼睛。 4 接下来，所有该做的或可做可不做的检查，我都强行给 他做了。结果出来了，我躲到医院的洗手间里哭得撕心裂肺。 厚厚的一摞检查结果，每一张都记录着他的积劳成疾。 他患上了肺癌，他的风湿病让他的关节都变形了，他有快要 挤破胆囊的结石，有三个加号的肾炎，有长年失眠引起的高 度神经衰弱…… 这一刻，我崩溃得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如果这世上有 后悔药，我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回。如果当年不是我编了那篇 假日记，如果有个人和他风雨同舟，他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平时，老公晚回来一点儿我都会觉得孤独，我却让他孤独了 几十年。难怪后来他说不要害人家了，成天扎在布满细菌的垃圾堆里，晚上又没得到很好的休息，那时的他应该就知道 自己的身体会有这一天了吧。 我哭求医生，无论花多少钱也一定要治好他。可是他， 像一根奋力绷着的弦，在进医院之前，为了我一直以*饱满 的姿态存在着。当那些精密的检查仪器让他无处可藏时，这 根弦就戛然断裂了。 他的身体机能飞快地衰竭下去，再没有一丝气力。他躺 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像个无助的婴儿。 有限的日子里，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医生嘱咐他 要好好休息，可是他睡不着。我握着他的手，像我小时候他 哄我一样。我说 ：“爸，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爸爸，每天都去山上放羊。山上有狼出没，爸 爸又寂寞又害怕。他的孩子就在山下读书，有时爸爸也想喊 一‘狼来了’，好让孩子上山来陪陪他，可是爸爸没有，他怕 影响到孩子。爸爸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山上放了很多年的羊。 有一天狼来了，爸爸望了望山下，一声不吭就和狼搏斗起来， 终因体力不支被狼吃掉了。但爸爸很开心，因为他的孩子已 经长大了、独立了，不再需要靠他放羊来养育了……” 他缓缓抬眼，带着无限的慈爱与眷恋看了我*后一眼， 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的眼泪无声地跌落下来，我替 他细心地掖好了被子，看着他，轻轻地说 ：“您用您的一生告 诉我，如果狼来了，爸爸永远不害怕。” 《掌心里的目光》 1 大学毕业之际，一片“兵荒马乱”，每个人都在为找工作 四处奔波。像我这种一没后台、二没背景的平庸毕业生，在 这座人才济济的城市里，找工作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处处碰壁。 眼看离校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心急如焚。就在这时，市 报上打出了一个招聘广告——国内一家知名服装企业举办模特 大赛，先在各省市海选，凡是年满十八周岁、身高一米六八以 上者均可报名。看着镜子里一米七的自己，我兴奋起来。如果 能成为一名“T”台上的模特，那不是比干什么工作都强吗？ 说不定还可以一夜走红，从此财富、荣耀集于一身呢。 面试的时间到了。根据网上报名的顺序，我排在第二天。 但是为了探探深浅，面试**天我就去了。到那儿以后才发 现，在一群等待面试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中，我显得那么寒酸 土气。 一个女孩从考场里冲了出来，满脸通红，泪水在眼里打 转。她气愤地和同伴说 ：“有个评委太没口德了，我还没开 始走步呢，就说什么一看我就没气质、不会打扮，不适合这 行！还现场拿我做了反面教材，说我的上衣和裤子不搭配， 裤子又和鞋子不伦不类……站着说话不腰疼，像我们这样乡 下来的穷学生，买衣服都是往便宜的挑，款式、质感我们管 得了吗……” 我的心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我摸着自 己的旧 T 恤衫和三十元一条的牛仔裤，心里打起了鼓。明天 我还要来面试吗？来了，会不会遭到同样的侮辱？不来，又 实在太不甘心了。 去买套所谓的有品位的新衣服？可是我手上，甚至连可 以预支的生活费都所剩无几了。乡下孩子懂事早，除了生活 费和学费，我基本上不忍心向爸妈开口。 2 回到学校，我鼓起勇气找了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同 学。而让我尴尬失望的是，一分钱也没有借到。虽然她们各 有各的委婉托词，但我知道她们担心的是离校时各奔东西，有借无还。 我心情烦闷地走出了学校大门，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子， 我漫无目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那儿有一 排简易的旧平房。正是周一的上午，巷子里空无一人。我把 手插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些房屋来。 其中一扇门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道破旧的木门，门缝 边缘脱了层木屑，从宽宽的缝口可以隐约看到屋子里的东西。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凑近看了看。居然门是虚掩的，屋子 里也没有人！ 环顾四周，巷子里太静了，静得让我心生邪念。我告诫 自己快走开，脚却像被无形的绳子绊住了一般。我想到了明 天的面试，想到了那个女孩屈辱的泪水，想到了眼巴巴等着 我找工作的妈妈。善恶不过一瞬间，我心里的防线倒塌了。 把牙一咬，推门进去了。 我从里面锁上门，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屋子很快找遍 了，可让我懊恼的是别说现金，就是连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 没有。就在我沮丧地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了一丝细微的响 声。回过神来，我简直要魂飞魄散了，因为那是钥匙插进锁 孔的声音！ 怎么办？冲出去吗？不行不行，那要被人逮个正着！躲 起来吗？也不行，屋子小得一览无余，我又能躲哪里呢！ 这时的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弥上心 头。我一直是那么自尊自爱的一个人啊，要是让全校师生知 道声音甜美的校主播杨柳是个小偷，我想我肯定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对于一个花季女孩来说，人前的尊严有时比生命还 重要。 3 容不得我多想，门开了。 我躲在门后瑟瑟发抖，拼命祈祷这个人不要关门，不要 转头看，径直往里走，那么我还可以在那一瞬间逃出去。可 是我*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进来的人抽出钥匙，摘下墨 镜，就准备朝我这边转身。门也自动合上了，回到了虚掩的 状态。 我从侧面看一眼，是个红衣女孩。情急之下，我飞快地 伸出手，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问道 ：“谁呀？”我紧张得全身像筛糠一般，声音在发 颤，却强装镇定地说 ：“别动哦，猜猜我是谁？”她果然没有 动，说 ：“猜不出。”我的手紧紧蒙着她的眼睛，同时伸出一 只脚拨门。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脚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儿 力气。 我和她磨时间 ：“怎么几天不见就把我忘啦？再猜再猜。” 她似乎笑了一下，说 ：“噢，是王丽丽？”“不对不对。”我愈 来愈恐慌了，手心里都渗出了一层汗，捂在她眼睛上黏腻腻 的。好在她没有起疑，还饶有兴趣地让我给她提示，我只好 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搪塞着。 终于，门被拨开了。我放开她撒腿就跑，差点儿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孩身上。奇怪的是她没有追上来，甚至都没 有出来看一眼。跑到寝室，我全身的衣服湿的可以拧出水来， 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 我再也没有心情去参加那个什么海选了。只是错过了这 一次机会，前路变得更加迷茫，我不禁黯然神伤。 4 两天后的下午，我正怏怏地趴在床上，传达室说有人找 我。出去一看，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从那件红衣服我认 出来，竟是那个小平房里的女孩。一副大大的墨镜让她显得 深不可测。她的身边，是我逃走时遇到的那个男孩。 该来的惩罚终究会来，一切都完了。 她说 ：“杨柳，我们去那边亭子坐坐吧。”她居然连我的 名字都查到了。恐慌让我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没有吭声， 默默地跟着他们走。我们坐下后，男孩走开了。 她说 ：“你的声 音，我听了四年 ……”我简直要崩 溃， 带着哭腔打断她 ：“够了！不要卖关子了！说吧，你想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伸出手，缓缓摘掉了墨镜。我不禁“啊” 一声站了起来。那双眼睛混沌无神，分明是盲的啊。 感觉到我的惊讶，她笑了 ：“所以，从你蒙上我眼睛的那 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熟人或朋友。窗子透进来的风吹得 地上的东西“哗啦”响，我知道你把屋子翻乱了。我弟随后就会来，正好可以抓住你。但是和你的周旋中，我听出了你 的声音。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那个盲人按摩诊所上班，每当 你们学校的广播送来你轻快的声音，我都会跟着心情好起来， 那是面带微笑、嘴角上扬才能有的声音，我想你一定是个充 满正能量且热爱生活的女孩。你应该是遇上什么困难了，一 时心急才……” 我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她拉我坐在身边，从口袋里 摸出五百元钱，摸索着塞到我手里。见我推辞，她握住了我 的手，说 ：“这是我借你的，你以后挣了再还给我。谁都有意 志薄弱的时候，但无论怎样难也不要往歪里想，车到山前必 有路。我相信以后你会更加理智和坚强，是这样吧？” 说完她大声唤“柯小光”，男孩过来了。男孩笑眼弯弯地 说 ：“谢谢你哈，我姐这个粉丝终于和偶像女主播亲切会谈， 怕是今晚要兴奋得睡不着觉喽。”愣怔过后，我心里再度一 暖，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5 有了这五百元，我没有去参加模特海选，而是交了电台 举办的播音员培训班费用。培训完毕，凭着我在学校时的资 历，我顺利地被市广播电台录用了。 拿到工资的**个月，我去了学校旁边的按摩诊所，却 被告知她已经走了。按摩所的老阿姨说 ：“柯雪这丫头不简单 呀，弟弟在哪儿她就陪到哪儿，靠手艺供弟弟读书，日子过得不知多难。现在弟弟毕业了，听说在家乡找到了工作，就 一起回去了……” 现在的我，是电台里*受欢迎的主持人，专为成长中的 少男少女排忧解难。我常常会向那些懵懂的年轻人讲起曾经 被我蒙在十指里的目光。我说，那样的眼睛长在一颗善良的 心上，那目光的温度会永远停留在我手心里，温暖我一生。 我相信，远方的她一定能听到，并且绽开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