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音乐盒

她终于哭了出来，整个晚上不曾停止落泪。我一次次地为她擦拭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在这段期间，她有两次间隔数分钟、剧烈到宛如末期的病状发作。无法动弹的全身阵阵痉挛，呼吸变得急促。我按照护理师的说明，将内含药剂的针筒刺进她的手臂。这对没有打针经验的我来说，是项负担很大的差事。她的状况如此不乐观，怎么没有半个医生陪着她？说不定她能回来不是单纯出院，而是医生认为她已无药可医，让她回到适合她结束生命的地方。这下医院能空出病床，也不需要劳驾医生诊治了。 第二次发病稳定下来以后，她再度陷入昏迷。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非得碰上这种遭遇？ 到了早上，她苏醒过来。她的头有些微的动作，并露出聆听周遭动静的模样，因此我得以察觉。 “早安。”我说。 “我不是在作梦吧？”她嘶哑地呢喃。“但我彷佛还身处于梦中。”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如果我顺着她的话告诉她这是梦，她会不会比较轻松？ “雨声传进耳里了。” 她将脸面向窗外。在她提起之前我不曾注意，不过外头的确正下着雨。我从椅子上起身，拉开合上的窗帘。窗外是一片滂沱的雨景。 她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能帮我开窗吗？” 我按照吩咐打开窗户，斜雨立刻打进室内，将高级地毯淋得湿答答。但现在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好舒服。”她露出安稳的笑容。“我曾经觉得雨天听不到其他声音嫌雨声吵，可是现在我莫名感到高兴。打在我脸上的雨冰冰凉凉地好舒服。” “你还有其他需求吗？我来代替你的眼睛与手脚。为了你，我要代替你的身体为你效劳。”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因为我爱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你不适合发出哭声。” “我一直以来都好孤单。” “可是你以前总是陪伴在我身边。” “……我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你身边，感觉会污染了你。我打从出生以来就待在废弃物与污染物质之中。相较之下，你实在太纯净了。我要是触碰了你，感觉瞬间就会弄脏了你。” 我出生于这个污秽世界的淤泥之中。而她则在高尚的音乐包围之下长大。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无从交会的两条线。 “你一点也不脏。”她告诉我。“你的声音比我知道的任何音色都来得悦耳。你做的八音盒也一样。” “谢谢你。”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回应。 “你一开始帮我修好的那个先母遗留下来的八音盒，其实是我拜托现在的外子修理的东西。” “你请那个男的修理？” “是啊。其实我是故意弄坏八音盒想要试探他。如果他能修好，我就试着相信他。然而你也知道*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发现自己修不好，就决定把它脱手。幸好是乐器行老板愿意收下，但假如你没拜访过那家店，我的八音盒大概在也无法回到我手上了吧。” “你那个八音盒做工很棒。”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帮我修好了八音盒。不过就在我在天台听到你制作的八音盒的旋律时，我马上就明白，那个人一定就是你。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雨水自窗外打落，我轻轻擦拭她湿润的脸。 我们到底是在何时做错了选择？ 是打从出生开始吗？还是我们相遇那刻？抑或是婚礼那天？ 我将掌心贴在她温暖濡湿的脸颊上，吻了她的唇。 “我大概来日不多了。”她说。她的语气十分肯定，彷佛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可以，求求你为了我继续活下去！” “你愿意答应我的请求吗？” “我当然愿意，无论是什么请求，我都会为了你达成。” “那么──请你把我做成八音盒。” 她的请求超乎我的想象。我有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才终于开得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我说的一样。请你把我的身体运用在八音盒上。你要把我做成八音盒。” 她希望能活生生地成为八音盒。 我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愿望，也实在无法为她实现她的愿望。 “我做不到。” “拜托你。”她哀求我。“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 “如果你是因为对未来感到悲观才说出这种话，请你重新考虑。你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要是开始复健，手脚应该就能活动了。你曾历经死亡，却又像现在这样重生。不可以轻易舍弃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我求求你！” “你为什么想成为八音盒……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家父说就算世界毁灭了，音乐也会继续存在。所以我想脱胎换骨成为音乐。请你亲手将我改造成八音盒吧。” “你应该忘了这种妄想。” “拜托你，把我──” 说到一半她再次发病昏厥过去。我对她进行急救，在她恢复呼吸之前持续鼓励她。她这次症状严重得彷佛随时会断气。我抱着头在她的床边瑟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自己真是没用。明明要是献出我的生命能拯救她，我还能平心静气地迎接死亡。 我思考起将她改造成八音盒的方法。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身体要是能被作成八音盒，或许就能转生。大概正因为她活在只有音乐存在的世界中，才会冒出这种想法吧。但在祈求转生之前，不是更应该守护如今存在于当下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