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事变庚子事变

第八章 在朗朗咒骂声中，熊熊火焰吞噬了仪鸾殿，惊醒了北京城。一场大火烧死了德军参谋长，京城的百姓偷偷地念佛。瓦德西恨不得将战火烧向全中国，然而军事服从于政治，国际形势已不允许“狼主”肆虐。谈判接近尾声，各国想要收网。8月23日，日本公使面见奕、李，转达美国公使柔克义的意见：和约议结条款，各使俱已签字，断乎不能更改。如果中方签字，京城洋兵于画押五日内可全撤，直隶洋兵除保护通道所需外，十日左右亦可撤尽。如画押迟延，则蓄谋之国借口刁难，美、日等国亦爱莫能助。 奕劻和李鸿章据以上奏，请求当机立断。数日后朝廷发来谕旨：公约业已定议，即行画押。公使团与两全权约定，1901年9月7日，在西班牙使馆会晤签约。李鸿章感冒数日，届时仍然力疾前往，与庆王奕劻一起，代表清朝政府，在《辛丑各国和约》上签字。 这就是《辛丑条约》。其主要内容为：中国赔款银4亿5千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本息折合共达9亿8千多万两，以海关税、常关税、盐税作抵押；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区，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禁止中国人民居住；拆毁大沽炮台及京师至海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并在北京至山海关的十二个战略要地驻兵；惩办肇祸诸臣；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仇洋排外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员对辖境内发生的反洋事件负全责；外国人“遇害被虐”各城镇，停止文武科考五年；按照外国意愿修改通商行船条约；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这是保命的卖身契，又是赎身的投名状。 签毕回寓，李鸿章仿佛沥尽*后一滴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混混沌沌的痛楚中，他默算着这样几笔账：庚子赔款不止此数，因为还有各省无数州县，分别对当地教会承担教案赔款。此款多者二三百万，少者十数万；即使不闹教案的省份，也要分摊直隶教案赔款，统计当有三千万两。连本带息十几亿的白银，什么事不可办，什么国不可强啊！痛定思痛，李鸿章上《和议会同画押折》，说了一段发自内心的话：“臣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以来尤为仓促，创巨痛深，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如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 李鸿章以衰年膺艰巨，两宫览奏不胜感念，优诏褒答，赏假二十日令其调养。不少公使前往李寓探望，赫德自然也来了。李鸿章欢迎这个饶舌鬼，跟赫德斗斗嘴，比饮用苦药舒心得多。赫德正在重建海关和私人住宅，由于住宅用地和意大利使馆产生了纠纷，他派金登干去罗马交涉。听他唠叨着取得的进展，李鸿章苦涩地说，英、意两国鸡争鹅斗，我们这地主管不着了。在使馆区四周将筑起高墙，设置炮位及防御工事，墙内建俄、美、法、德、英、日、意七国兵营，这是逼近紫禁城的国中之国！ 赫德闻言严肃起来：“我理解中堂的心情，但是我要说，这是所能争取的*好结果了。中堂有再造乾坤之功——”李鸿章不听恭维：“再造？我只苟延了它的残喘，它能再拖十年，就算上天保佑。”赫德睁大了眼：“你竟如此悲观？我还想为大清再干二十年呢。”李鸿章讽刺道：“你当然恋恋不舍，你们英国讹得了*多赔款。”赫德认真分辩：“不，分得赔款*多的是俄国，占总数百分之二十九。其次是德国的二十，法国的十五点七五，英国仅占十一点二五。”李鸿章闹不懂：“为什么这样分？”赫德得意地笑着：“对于中国的中庸之道，我们英国人心有戚戚焉。俄国人爱走极端，作为它的密友，中堂要小心哦。” 历经百般苦难，总算度尽劫波，西安行在准备启銮回京。在此以前，朝廷惩前毖后，刻意自新，决定再次推行变法。这是没有光绪的光绪变法，由荣禄幕僚樊增祥拟写的上谕，批驳戊戌年康有为之谈变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刘、张老瓶装新酒，联衔上《江楚会奏变法三折》，提出“整顿中法十二条”，“采用西法十一条”， 成为指导新政的纲领。中法且不说，所采西法包括广派游历、练外国操、广军实、修农政、劝工艺、定矿律商律、用银元、行印花税、推行邮政、多译东西各国书等，大多不出洋务范畴，尚未及于康梁学说。 督办政务处换汤不换药，派奕劻、李鸿章、昆冈、荣禄、王文韶、鹿传霖、瞿鸿禨主持新政，刘坤一、张之洞遥为参领，另选那桐、徐寿朋、陈璧、于式枚、张佩纶等十人会办政务。张佩纶由李鸿章提名，荣、鹿点头，但王文韶曾被张氏参劾贬官，参人者和被参者都难免芥蒂。鹿传霖欲为张佩纶另立名目，不料那人不肯趟这个浑水，借妻病儿殇之机挂冠南去，并在途中上奏辞官：“某亦曾近侍三天，忝居九列，岂能俯首王、瞿，比肩于、孙。”词锋之锐，莫说老对头王文韶，把老朋友于式枚都得罪了。 张佩纶出京前，曾对送别的陈夔龙慨叹：“朝廷求治之心孜孜，而中外应变之才寥寥。观各省督抚，或窘于财，或乏其助。即江、鄂二督，也不过就题敷衍，决不见别开生面。就说眼前，老弟承办的都城迎跸工程，官员、木厂竞相钻营，比承平时节还要贪婪。心术不变，变法何益？” 陈夔龙心有同感，行动上可不敢那样倔。两宫定于十月回銮，陈夔龙和侍郎景沣奉命承办跸路工程。二人先期踏勘，但见午门、天安门、太庙、天坛、社稷坛等处，皆为炮弹伤毁，估计工程需款百余万两，而堂子移建、正阳门城楼重修尚不在内。浩劫之余，银钱极缺，陈夔龙提议，所发款项应全数到工，不准截扣；监理官员一律自备夫马，洁身任事。景沣咂舌道，堂司各员抽取工款二成，作为津贴，这是行之多年的规例。你我要靠下头办事，可不敢得罪这群乌眼鸡。陈夔龙暗自盘算，府主荣中堂要回京了，办差若不显出能耐，如何能得格外提拔？他打算等同办工程的张百熙到职，二人联手抵制景沣。 李鸿章也在赶办一桩未了事宜，以迎接两宫銮舆回京。对俄谈判只是暂停，并非终止。公约议结后，格尔思便来怂恿李鸿章，要其践行“公约定后，再订俄约”的诺言。李鸿章说，你不要忘记，英、美、德等国反对俄约，日本反俄尤其激烈；刘坤一建议照会各国公使，以公议迫使俄国从东北撤军。朝廷据此拒绝画押，我的所谓诺言完全失效，你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必须作出重大让步，否则免谈。格尔思向他保证，俄国已经部分撤军，用以展现友好的诚意。李鸿章电询奉天，将军增祺回电称，俄军已撤出三分之一。李鸿章衡量情势，认为俄军师老兵疲，急于摆脱，要在抽身前再捞一把。这应是收回土地的良机，过去这村没这店了！李鸿章再跟格尔思讨价，章程需要彻底删改，不夺我兵权及地方自主之权，方才可以重开谈判。格尔思请李鸿章放心，新修约稿脱胎换骨，一定能让中堂满意。 按照约定的时间，李鸿章来到俄国使馆，受到格尔思的热情欢迎。双方在会议室中坐定，格尔思一一介绍俄方人员，特别推介了坐在左首的波兹德涅夫，称其为华俄道胜银行的当家人。 李鸿章开了一句玩笑：“拉来一个钱串子，你想给我贷款么？” 格尔思笑道：“贷款算什么，我们把东三省委托给它，就像把大金坨子存入银行，中俄两国的收益永不枯竭。” 李鸿章疑心顿起：“什么意思？”格尔思道：“绝对是好意。我们将交涉分成两块，一块是俄中政府间的撤军协定，一块是中国与银行间的私方协定。”李鸿章更加狐疑：“私方？私方怎能参与国家谈判？”格尔思加重语气：“变通！变通！我们用智慧化解阻力，将使反对势力无所借口。”李鸿章用粗话掩饰气恼：“狗改不了吃屎，你能变出什么戏法？”格尔思一挥手，波兹德涅夫托起面前的协定草案，摊放在李鸿章面前。 李鸿章戴上老花镜，看了半页，便想推开。耐着性子往下看，心头的火嗞嗞往上蹿。草案将东三省路矿及其他权益全部让归道胜银行，中国的地方官干一点屁事，也得让银行点头。俄国耍这个花招，是想把俄国政府择清，避免他国干涉。中国可就更惨了，由俄国的阶下囚，变成银行的笼中鸟了！*后的两页没有看，李鸿章摘下老花镜，用指关节使劲揉眼窝。格尔思在对面故作关心：“中堂累了吧？”李鸿章忍不住大发雷霆：“是你累了，俄国人心劳日拙，良心都堕落到十八层地狱了！” 格尔思也摆出怒容：“请全权大臣不要放肆，俄国军队还在这里，还在东北！” 李鸿章一击桌案：“是，我从塘沽一登岸，你们就猫哭老鼠假慈悲，派兵保护，其实是看押。拿张作势多少日，就是为了这一天，把我中国往死里坑！” 格尔思又把笑挤出来：“我理解，中堂经历艰苦的谈判，已经心力交瘁了。但你一定能够领会，我端出的是*佳方案——” 李鸿章举手示意：“若签撤军协定，我跟你谈，至于那狗屁银行，让它从哪里钻出来，还从哪里钻回去。签不签撤军？” 格尔思道：“先签银行，再签撤军。” 李鸿章立起身来，说一声：“我们走。”他率先走出，周馥、徐寿朋等跟在后面。 李鸿章回到寓所，当晚病情恶化，大口呕血。西医诊断后宣布，中堂的病是胃出血。接连数日，卧床不起。俄国使馆和银行派员，仍想抓住这*后的机会，为他们的国家谋取好处。然而一切都晚了，“亲俄派”李鸿章和“亲李国”俄罗斯，终于走到分手的时刻。李鸿章自我剖析，虽然聪明一世，并未糊涂一时，他自始至终都在为国算计。至于壮志未酬，乃是气运使然，非战之罪也，亦非和之罪也。 灵魂出窍，生命弥留，李鸿章苦苦地吟诗一首：“劳劳车马未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这算是绝命诗，惜乎不尽意，尚未倾尽对国的忠告，对民的哀思。他要借用张佩纶行前的一首诗，点窜数字，以遗君国： 北来问古亦疑今， 荆棘铜驼入暮深。 甲蜕前朝龙口鼎， 弦空后殿凤头琴。 紫垣石裂惊天堑， 太液冰凝慑地阴。 载覆君舟何处水， 兴亡端不俟民心？ 在李鸿章魂归九天之际，他所惦念的君国车驾，正从开封越过黄河，向北进发。在堂皇仪仗的前方，是残破的京城，平整的跸路，还有经过千缝万补，依然保持外观的大清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