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房里

　　《面包房里/楼适夷译文集》：　　“我不想支配别人！”　　“又是傻话！这是不可以的。”　　接着就解释：“有些人必须干活儿，有些人指导他们，而当政的人应该使前者驯良地服从后者。”　　“有多余的人，就把他们丢开。凡是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又不属于第三者的人，应该丢开！”　　“丢开，丢到哪里去呢？”　　“这不是我的事。政府是为无赖、盗贼、无用的人设立的。有本领的人用不到人管，他自己会管人。县长不会知道我*需要哪种面粉，县长只知道什么人有益，什么人有害。”　　有时，从他的声气中，似乎可以听出一种心理的倦怠，这也许是他无意中追求某种东西的悲哀。这时候，我便集中注意去听他的话，一心想去理解他，等他说出什么奇怪的意见来。　　炕底下发出鼠子、焦树皮、干灰土的气味。污秽的墙向我们发出暖暖的湿气。月光照着污秽、踏坏的地板，映出黑色的裂缝。窗玻璃上集满了苍蝇，但是，看上去，苍蝇好像玷污了天空似的。气闷，狭窄，什么东西都脏得连洗也洗不掉。　　难道人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吗？　　老板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下去，好像瞎眼乞丐颤抖着手摸索人家投给他的小钱。　　“科学是好的……那么，可以教教我，用灰尘和泥土，造成面粉的方法。可是，实际上，造了那么大的房子，称作大学什么的，那种叫作学生的青年，却在酒店里喝酒，在街上胡跳，乱七八糟地唱那亵渎华拉米圣人的歌子。还要上新市场的女人那里去，过着掌柜一样的生活……可是，忽然间，一个个做起医生、法官、教师、律师来！这种家伙靠得住吗？他们说不定比我还龌龊些！我是什么人都不相信的……”　　接着，他津津有味地舔着嘴唇，仔仔细细地讲起大学生和女人们的丑关系来。　　他老爱谈到女人。不怕羞，也不兴奋，而且带着一种奇怪的、探索和沉思的神情，声音低得几乎跟耳语一般。他绝对不描写女人的面貌。他只谈胸部、臀部和足部，听着叫人讨厌。　　“你总是说什么良心啦，正直啦，可是我比你要正直得多！你的性情太粗暴，你不能做什么正直的行为，我知道的！前天你在酒馆里对新闻读者又多嘴，说我这里木箱朽烂，面粉漏到地板上，油蟑螂很多，工人全害梅毒，到处都不干净……”　　“这个我也对你说过的……”　　“对，说过的！可是你没说可以登在报上。一登在报上，警官、卫生局的人都跑来了。连忙花了二十五个卢布，往他们手里一塞，嘻嘻！”他用一只手在自己头顶的上空画了一个圆圈，“瞧见没有？一切都照旧样子。油蟑螂什么的都平安无事。你看，什么报纸，良心，学问，都是这么一回事！这一切都可能反过来对你不利，你这怪人！在这带管区内的警官，大半都穿我送给他们的鞋子，衙门里的人都吃我送的东西。你有什么办法！你管闲事，简直是傻子，好像一只油蟑螂要想跟一条狗过不去一样。哎，跟你这种人说话，简直使人发闷……”　　他真的发起闷来了：他的面孔发肿，神情颓丧，他疲倦地闭住眼，大声地打了一个哈欠，张大红色的嘴，嘴里露出像狗舌头一样细长的舌头。　　在认识他以前，我已见过很多心地不洁的、残酷和愚笨的人，也见过不少真正具有人性的好人。我也读过一些好的书，知道从古以来，无论哪处的人都梦想着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也知道有些人们，为了实现那种梦想，正在拼命地努力。我的心里，早就长出了对现实不满的乳牙，在我认识这位老板以前，我觉得，我这乳牙已经长得很坚固了。　　现在，在每次谈话之后，我越来越清楚和痛苦地感觉到：可是，我的那些思想与幻梦是并不坚固，并不连贯的。老板把我的思想和幻梦撕得支离破碎，使它们之间显出空隙，因此，我的心头充满了杌陧不安的感觉。他沉着地否定了我所信仰的东西，我知道并且感到这是不对的，我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可是我不能保卫这正确的意见，使它免受老板的奚落；问题不在于去反驳他，而是在于保卫自己的内心世界。由于感到自己在老板的嘲讽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这就使我的内心世界里渗进了有害的毒素。　　他的见解沉重而粗俗，像一把斧子似的砍着整个生活，使它割裂成整齐的碎块，然后把这些碎块排列成紧密的堆，放在我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