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出走/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范晓波卷》：　　我在广珠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以赶飞机的速度往广州狂奔，梭罗在一家邮局书店旁边的茶餐厅等我。　　在番禺，高速路上的一辆运香蕉的大货车因车多被挤倒在路边引起塞车，结果耽搁了我近一个小时。我赶到茶餐厅时，梭罗已有些坐不住了，他不停看表起身张望的样子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个子比网上的照片看上去要高很多，差不多有一米八吧，脸比照片更瘦更苍白，但他的眼神是温暖的，像只北方来的绵羊。　　“我只能坐二十分钟了，还要到白云机场坐飞机去成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间太紧迫了。”他说。然后招呼我吃菜：“对不起，我不吃肉的，只点了几个素菜，你加两个你爱吃的荤菜吧。”　　“你信佛吗？在网上怎么没见你透露过？”　　“我没有皈依任何宗教。中国并不存在可靠的宗教传统。比如佛教，它是因被误读而不是因被理解而得以存在的。许多教徒其实是精神上的功利主义者。我觉得与其用香火和功德钱贿赂神灵，不如在俗世中进行自我修炼。　　“我是素食主义者，我们家祖上有很多代都是屠夫。我曾祖父那辈才放弃这门职业，从爷爷那代开始全家都食素了，职业也大多和园艺、教书有关。我之所以不在网上去说这些是怕引起误会，我并不反对别人吃肉。”梭罗语速极慢，一字一顿，声音文弱却温厚。　　他不吃肉，却愿意喝酒，十几分钟里，我们喝了四瓶啤酒。　　习惯了在网上交流，突然坐到对面语言还是有点障碍。我有点找不到状态。梭罗不断挑起话题，他说能想象我在广东企业里的孤独和痛苦：“公司化并不是现代化的标准内涵。现代文明的构建要以尊重人生的多样性为前提。生命的有效期其实是很有限的，许多人是过了保质期才发现激情不再，过了有效期才感叹浮生若梦。我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当一名作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从高中开始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现在也还想写点东西，就是状态不如从前。”　　“发表不发表都没关系，写得好坏甚至也不是太重要，我指的是，把写作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像三毛，或者美国的梭罗，建立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心灵世界。”他说的这些，是我许多年的理想，但我从来也只是作为远景规划想想而已，并没有分析它的现实操作性。他的提醒让大脑里的某根神经颤动了一下。　　“我和我爱人商量好了，今年秋天或者*晚年底，等我们再多攒些钱，就回陕北去。我们已经在那里捐建一所希望小学，以后就在那里教书，再做点园艺研究，从容地度过后半生……”他望着窗外的人流，似乎是在对我告白，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心里有点感动，但并没有让这种情绪从脸上冒出来。我不知道他确实是有了果决的计划，还是随口说说以表达某种心情。我在大学里遇见不少这样的人，背弃自己的某些宣言比背弃一个女孩子还容易，但你又不好对此说什么，他至少在宣告心迹的那个瞬间是诚挚而认真的。　　梭罗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打车赶往白云机场了。我到隔壁的书店买了本《宗教简史》和刚出的一本《散文海外版》，又到附近的街心公园坐了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