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和他的食铁兽

　　《老聃和他的食铁兽/熊猫小说系列》：　　非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顺势在左边抓了一支箭竹，塞到嘴里，他的牙齿咬合到一半，停住了，有些偏老的竹管在口里欲破未破，一种轻微的震颤顺着齿尖传到颌骨再传到肩胛。非三像触了电，簌簌一抖，就呆在那里。　　莫煜厝刚好抱着一盒围棋过来，看见非三一副呆相，笑道：“非三，你又在装深沉？”非三没有反应，盘腿坐在远处竹席上的老聃睁开眼，瞟了一眼非三，又将眼闭上。　　“先生，今日坐得比往日久些。今日可否向先生请教对弈？”　　老聃懒洋洋睁开眼，打个呵欠，从竹席上站起来，掸了掸麻布袍子上的几片竹叶，这才白了莫煜厝一眼说：“莫煜厝，莫煜厝，每天装一副彬彬有礼的面孔，你累不？”　　莫煜厝赶紧垂下头应道：“先生教训得是！”　　一阵小风吹来，四面竹林簌簌作响，几片老叶从竹梢飘然而下，老聃下颌上一丛灰胡子随风而起，他向下嘘一口气，胡子四面乱跳。他又白莫煜厝一眼：“你不要先生先生的叫，行不？你就叫我老东西，行不？”　　莫煜厝低着头说：“不敢，先生！”　　老聃怒道：“老子懒得和你说了！”也不穿鞋，踏下竹席，就往竹林间的小径去了。　　莫煜厝知道先生的性子，这样的对话已经很多次，*初听到，他简直吓坏了，先生是给别人讲“礼”的，私下里居然可以这样说话，真是对“礼”的大不韪，这一定是先生说反话，挖苦自己失礼！后来才知道，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行径，先生居然丝毫没有感觉，好像做过跟没做过一样，就如漂浮在先生头顶的空气，有也是无，无也是有。先生绕着一笼竹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一切无礼的言语似都从未产生过。　　果然，莫煜厝眼角的余光看着先生的麻布袜子踩在小径厚厚的竹叶上，陷下去，抬起来——陷下去，抬起来——失去压力的竹叶反弹回来，扑向先生的脚后跟，然后绝望地看着脚后跟远去，再跌回落叶丛中。轻微的吱吱声渐渐远去，又渐渐绕回来，那双麻布袜子再次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枯黄的竹叶弹起来，跌下去……　　“你和我对什么弈，和非三对去吧！”老聃走过莫煜厝身边，又在竹席上坐下来。　　莫煜厝走到竹席边，将围棋放在竹席边的竹几上，垂首道：“先生说笑了。这对弈之术，高深莫测，先生技艺高超，我虽然差得太远，但近日用功钻研，感觉颇有些领悟，这才敢向先生请教。”　　老聃撇撇嘴：“你别看不起非三，你看这黑白二子，正代表阴阳天地，非三一身黑白，圆润内敛，围棋岂不是因他而生？”“先生说的虽然在理，但是……”莫煜厝嗫嚅道，“围棋的规则却不是他所知晓的，他又如何可以对弈？”　　老聃盯他一眼：“你倒有些歪理。不过，这些对弈的规矩只是装水的罐子、盛菜的篮子而已，非三是不屑于懂的。”莫煜厝觉得先生有些强词夺理，又不能反驳，仰起头来，要听先生说个所以然。老聃忽然咦了一声，从竹席上站起来，径直走到非三面前，把莫煜厝晾在了一边。　　非三半张着嘴，双眼迷离，眼珠一动不动，完全一种入定的模样，连莫煜厝都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阳光明媚，薄雾缠绕山腰，崖上悬着冰挂。非三越过密实的箭竹林，沿着陡崖的罅隙，爬上一个小平台，平台上全是乱石和竹林。巨石后是一个被蓑草遮得严严实实的洞口。进入溶洞，洞里曲曲折折，岔洞不断。非三觉得自己是一股激流，沿着看似无路的大洞壁流上半腰，转到悬石后的洞口，上到山顶。母亲的背影一直在前面，身体闪闪发光。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就在一瞬间，他已经置身秘境。高大而茂密的珙桐、雪松、云杉环绕，雪白的珙桐花像一只只鲜活的鸽子，向他咕咕叫着，眨着眼睛。　　“你该回来了。”母亲柔和地说，她一直背对着他。　　他忽然一个激灵：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已经死去。有人给母亲灌药的时候，他被关在另一只笼子里，母亲说，我不能散了曼荼！然后咬断了笼子的一根木栅，将自己抵死在木栅的断茬上。血汩汩地流淌，母亲的一颗断牙半截殷红，半截雪白，在笼子外闪着光亮，就像秘境中的一块宝石。那个灌药的人回来的时候，吓得脸色惨白，眉骨上一道斜疤却涨得通红。他的惊叫引来了另外两个人，一个瘦长脸穿袍子的人说：“可惜毁了一张好皮！赶紧弄去剥出来，兴许还来得及！”　　非三打了个颤，身体渐渐柔软。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竹影婆娑，中原大地的冷风在灰暗的天空下鬼魅似的游走，老聃一张凝重的老脸像装饰在竹篱笆上的图腾。　　老聃轻嘘一口气：“非三，非三，出事了？”　　非三沉吟半晌，道：“先生，我忽见母亲召唤，恐寿数将尽。”老聃诧道：“如何会这样！”　　非三道：“虽然你我交流甚多，但我从未和你谈起秘境之事。我很小出蜀，却对虎牙秘境的印象极其深刻，如同烙在记忆深处。但为何去到秘境，去后有何神妙之处，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因此，与你也无从谈起。但就在刚才，我母亲的曼荼忽现，一切未来过去，瞬间就融会，以前不了解之事，也完全明白了。”　　老聃叹道：“人也有顿悟，却没有你们这等神奇。只是曼荼忽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非三道：“这曼荼，如空中的气团，你能感觉它的存在，却看不到它。它与普通的气团却也不同，因为凝聚巨大的能量，而紧紧聚成一团，一般不会散开。平常它藏于我们体内，我们的躯体寿尽之后，它无所束缚，却也不会自来自去，而是*终收藏于我们的秘境之中。”　　老聃道：“这曼荼，莫不是我们所说的灵魂？”　　非三道：“可以这样认为，不过，曼荼之力，却比你们人类的力量强大得多。这就是为何人类的释比（巫师）被王侯利用，谋害我们的原因。”　　老聃道：“你很小的时候，苌弘先生将你送来，我就一直在疑惑，巫师剥了你们的毛皮，就真能得到你们的神力？”非三道：“这也不尽然。我也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以后定有时间完全弄清楚。现在我有一事求先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莫煜厝见老聃和非三嘀嘀咕咕，抱怨道：“先生先生，你们说点人话好不好，每次都这样，当着我说兽语，当我不存在。”老聃回头白他一眼，道：“咄！”又放软了口气说，“你去桌上将棋盘画上，我一会过来和你对弈。”　　莫煜厝大喜。　　老聃回过头来，说道：“这十余年你与我亦师亦友，你有何要求，尽管说来。”　　非三点点头：“我先给你讲一讲虎牙秘境，你就明白了。我们世居虎牙大峡谷之中，虎牙藏于岷山之中，可直通西昆仑。我也听先生说过，岷山是长江源头之地。秘境就藏在峡谷之中，四面陡崖，高不可攀，崖顶积雪夏至才可化完，秋分时候大雪又至。崖顶松、杉密布，至夏日，珙桐开满山崖，仿佛栖息着大片大片美丽的小白鸽。崖顶有种奇异的能量，我们的一生要在这里完成两场重要的仪式。一场是生下来之后的**个立夏，那时珙桐花正在怒放，母亲带着我，沿着一条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径，上到崖顶，在这里，我将从盛开的珙桐花中，得到一个隐藏的曼荼，之后，我将快速成长，并具有神奇的力量。你大概不知道——我生下来的时候，还没有一只小老鼠大，得到曼荼之后，我才算真正出生了。如果得不到曼荼，我会在这个夏天夭折。第二个仪式是我们面临躯体死亡的时候，我们独自来到秘境，这里神奇的力量将会把离开躯体的曼荼收纳在珙桐树上，等到某一年夏天，被一个新生命接纳。”老聃叹道：“这就是生生不息。”　　非三道：“对，我们的生命，并不因躯体的死亡而终止。如果不遭遇横死，我们的曼荼都会回到秘境，然后重生。”老聃道：“所以，你母亲的曼荼，就无法回到秘境，所以，你现在能够感受到她？”　　“不。”非三道，“母亲的曼荼已经回到了秘境，她给我的感应，就是来自秘境。她告诉我，她在秘境等我。所以，我身体的寿命应该不长了。”　　老聃无语，他捻着下颌一丛白胡子，斜眼望着天。天空灰色的云层渐渐淡去，白色的云朵翻涌，流转，渐渐托出些晕红，西山顶流光溢彩，竟挣扎出一轮落日，映得天空绚丽无比，竹林间一时明亮起来，连摆棋盘的莫煜厝都抬起头，欢喜道：“真正是春天来了，阴霾一扫而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