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二时辰

乌拉纳喇皇后
夜深了，宫中静寂无声，乌拉纳喇皇后辗转反侧未能入睡。想着从祖上传下来的老话儿，还有这一天坤宁宫夕祭时的那些幻觉，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那祈佑的神灵显现在她的眼前。那是长白山天池旁的一棵大柳树，一棵*高*粗壮的柳树，几十个人才能将它围抱起来。这棵大柳树就是佛多妈妈。过了一会儿，佛多妈妈显了原形，她的脑袋长得像片柳叶，两头尖尖，中间宽，绿色的脸上，长着两只如同金鱼般的眼睛。尤其醒目的是她那两个巨大的乳房，有着多少孩子也吃不尽的乳浆，白色的乳浆像泉涌一样。她生育了众多的儿女，一切生灵都出产于那形似柳叶的女阴……突然，巨大的乳房枯瘪了，一滴乳汁也流不出来，柳叶枯萎了，卷缩抽巴成一团，由绿色变成铁黑，又变成灰白……一切都好像死了一样。
乌拉纳喇皇后似睡非睡，她只觉得被子里一片黏汗，浑身如同浸泡在水中一样，终于大叫起来。这是一声划破夜空的凄鸣，似乎没有可与之对话的人语。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皇后娘娘圣安”，这是值夜太监的探问。皇后没有应答。一切都回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几天来，太监和宫女格外警觉，皇后总是在夜里时不时地这么闹腾。
宫廷里有个传统的规矩，在腊月三十与正月初一、初二这三个晚上，皇后有特权，必须陪伴皇帝就寝。过了这三天，皇帝方可召幸其他的妃子。这曾经是乌拉纳喇皇后的一张王牌，然而在今年——乾隆三十年，皇后与乾隆帝的同房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败。
三天里，皇上冷淡的态度，使皇后的情绪越发焦躁，却又要强压怒火，索性背对着背，苦熬漫漫长夜，结果是不欢而散。
说起来，皇后是很了解乾隆帝对女色的态度的。乾隆帝在少壮之年，就曾谕示天下：“朕自幼读书，深知清心寡欲之义。即位以来，三年以内，素服斋居，此左右近侍及在廷诸臣所共知者。上年释服以后，虽身居圆明园，偶事游观，以节劳勚，而兢兢业业，总揽万几，朝乾夕惕，惟恐庶政之或旷，此心未曾一刻放逸。每见廷臣动色相儆，至不迩声色之戒，尤未尝一日去诸怀也。”这份乾隆三年五月十二日的“不迩声色”的声明，历来罕有人相信，加上野史小说家们在这位“风流天子”身上不惜笔墨，推波助澜，使乾隆帝早有好色之名。然而乌拉纳喇皇后却曾信乾隆帝其言为真。
乌拉纳喇氏是佐领那尔布的女儿，在雍正朝时，便做了时为皇四子弘历的侧福晋，进宫时至多十六岁。这样一个毛丫头，很可能*初不易吸引年轻的皇子。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1738年1月23日）册封皇后的同一天亦被封为娴妃，册文上称她“持躬淑慎，赋性安和，早著令仪”。其地位在皇后富察氏、贵妃高佳氏以下，而在同日被封的纯妃苏佳氏、嘉嫔金佳氏等以上。乾隆十三年（1748）皇后谢世，此前慧贤皇贵妃（即高佳氏）亦已亡故，中宫不宜久虚，于是在十四年（1749）四月，晋封乌拉纳喇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然而在册封皇贵妃的仪制上，皇帝故意降低规格，不准公主、王妃、命妇等前往皇贵妃宫行庆贺礼。理由十分牵强，说是如果初封即系贵妃者，公主等自应前往祝贺，而纳喇氏初封娴妃，由妃晋皇贵妃，“仪节较当酌减”。但真相却是，乾隆帝在感情上不能接受纳喇氏入住坤宁宫代行皇后之职的事实，因此是勉遵皇太后懿旨，循资而进罢了。
乾隆十五年（1750）是孝贤皇后去世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八月十三日又逢皇帝四十大寿。在崇庆皇太后一再催促之下，皇帝只得勉尊懿旨，册立乌拉纳喇氏为皇后。由于这次立后，是乾隆帝为了恪守孝道，而放弃了不想让任何一位妃嫔取代孝贤皇后位置的初衷，并未在感情上接受这位皇后，因此颇有些像民间的先上花轿后谈爱的故事。在写着新后“承欢兰殿，表范椒涂，勷孝治于朕躬，覃仁风于海宇”的祝词后面，皇上却在八月的晚风中，赋诗缅怀孝贤皇后：
净敛湘云碧宇宽，宜旸嘉兴物皆欢。
中宫初正名偕位，万寿齐朝衣与冠。
有忆那忘桃花节，无言闲倚桂风寒。
晚来家庆乾清宴，覕眼三年此重看。
看来乾隆帝在四旬万寿大典之上不过是强作欢颜，而愈是矫情，愈是深深地思念三年前逝去的爱妻——孝贤皇后。
乌拉纳喇皇后新立，却默默地陪伴着终日沉浸于昔日柔情中的皇帝，其间受到的冷遇，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说得清楚。待到乾隆帝一朝有感“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时，才有了与继后重建美满婚姻的念头。乾隆十七年（1752）四月，皇后乌拉纳喇氏为皇上生了她的头胎孩子——皇十二子永璂，为此她几乎等待了二十年，当时已是三十五岁了；接着皇后乌拉纳喇氏又在十八年（1753）六月生下了皇五女，在二十年十二月生下了皇十三子永璟。
然而，由于乾隆帝对孝贤皇后的挚爱过深，与乌拉纳喇氏的这段美好光阴大约只持续了五六年，随之帝后的关系似乎就冷淡下来。十多年间，皇帝与皇后也如寻常百姓家过日子一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宫廷之中从表面上看也无甚异常。皇后作为六宫之首，对于皇上与年轻妃嫔同房也绝无妒恨的道理。如果就这么着将就下去，或许还会有人因之编造出什么帝后恩爱的故事来。然而，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乾隆二十九年（1764）十一月二十一日，内务府《来文簿》载有礼部为皇后内廷主位恭诣皇太后前行贺礼。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十六日，乾隆帝奉皇太后自京启銮，举行第四次南巡，乌拉纳喇皇后以及令贵妃、庆妃、容嫔等随行。
闰二月初七日，皇帝一行驻跸杭州府行宫。越二日，改驻圣因寺行宫，宫闱中仍一派承欢洽庆景象。据宫中皇后赏膳底簿的记载，十八日于名胜“蕉石鸣琴”处进早膳时，皇帝还赏有乌拉纳喇皇后的膳品，到十九日早膳时，则只有令贵妃、庆妃和容嫔了。由此可知帝后冲突爆发应在闰二月十八日。据行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说，皇后对皇帝有所冒犯，然后怒气冲冲地到皇太后前哭诉，恳求在杭州出家为尼，并抽出利剪，将万缕青丝齐根剪去。猝然自行剪发乃触犯了满人习俗之大忌，随即皇帝命将“突发疯疾”的乌拉纳喇皇后由额驸福隆安等严加监护，先期遣送回京。
第二年七月十四日，被幽禁于冷宫的乌拉纳喇氏辞别人世。乌拉纳喇氏临终前的日子实在太凄惨了。乾隆三十一年（1766）五月，皇帝命将其历次受封的册宝悉数收缴，其中包括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这意味着乌拉纳喇氏不仅失去了皇后的位号，而且被永远地、彻底地从皇帝诸后妃中摒弃了。七月初，这位可怜的女人已奄奄一息，手下供使唤的宫女仅剩两名。但乾隆帝对她已无丝毫恻隐之心，仍于七月初八日从圆明园启銮，奉皇太后前往热河秋狝木兰。六天后，乌拉纳喇皇后含恨而死。乾隆帝接到留京办事王大臣的讣告，恰逢中元节、刚刚抵达避暑山庄之时。他立即向天下臣民宣布皇后奄逝，并首次披露了前一年春天帝后失和的情况：“据留京办事处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未时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京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并且谕旨：“（皇后）所有丧仪，止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乌拉纳喇氏被安葬到了裕陵妃园寝，而未能像孝贤皇后一样被葬入胜水峪地宫。
两百多年来，对于这次帝后失和，皇后在南巡途中竟愤不欲生而自行剪发，人们持有很高的兴趣，成为乾隆时期帝后生活的一个关注焦点。有意思的是，由于各种官修史书对此避而不谈，一些现代历史学者竟依野史笔记的说法，认为乾隆皇帝中年以后，因为武功显赫、天下太平而耽于声色，并不时有冶游之举。乌拉纳喇皇后多次进谏不从，遂有愤而剪发之事，遭到乾隆帝的遗弃。另有一种猜测认为，乾隆三十一年（1766）十一月十六日新封了明常在，即乾隆三十年南巡中艳遇的倾城美女“扬州姑娘陈氏”，皇上欲在江南立一妃子，皇后不依，将发剪去。
这些说法无疑将乾隆帝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从大量的宫廷档案资料与御制诗文来看，乾隆帝一生钟情于孝贤皇后是无可置疑的，而乌拉纳喇氏并非皇上的意中人，遵从皇太后的懿旨立乌拉纳喇氏为后，似是乾隆帝为尽“天家孝德”的一种表示。再者，乾隆十三年（1748）前后，皇室遭受巨大创伤，继嗣大业尚未确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立嫡子为储君的意识，在乾隆帝心中并未泯灭。然而，乌拉纳喇氏所出皇十三子永璟与皇五女都在三岁上夭折，皇十二子永璂又不为乾隆帝所喜，几乎很少提及，这样乌拉纳喇皇后又未能“母以子贵”。乾隆二十年（1755）以后，皇帝经常临幸入宫较晚的年轻的令妃，即后来诞育嘉庆皇帝、被追赠为孝仪皇后的魏佳氏。在大约十年之间，她为皇帝一连生了四男二女。皇十五子永琰由于长相非常像父皇，“天表奇伟，隆准丰颐，举止凝重”，而且“性尤纯孝”，因此深得乾隆帝的欢心。这使乌拉纳喇皇后在得不到夫爱的情况下，又添恐失母仪天下之位的忧惧，感到前途暗淡，无人相助。
人们对这一疑案关注的第二个焦点是对废后的处分问题。
乌拉纳喇皇后亡故的讣告发表之后，奉旨按皇贵妃例办理丧仪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们却毫无动静。御史李玉鸣终于沉不住气了，依据《大清会典》，上折参劾内务府未能遵旨治丧。七月二十四日，乾隆帝在避暑山庄览折大怒。当即命锁逮李玉鸣，并宣谕将其发配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