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西门

　　《雪落西门（跨度小说文库）》：　　好在媳妇三十五岁这一年终于想通了。也不是媳妇想通了，老妇人愤愤地暗自嘀咕，她岳小聆是该逞的强都逞了，该出的风头都出了，可细想起来，一个女人，到底得安安心心地生个孩子嘛。要不，她老了，她不能动了，她靠谁去？　　岳小聆的肚子隆起来，全家人的心都跟着拎起来，她自己倒还没当回事儿，动不动往外跑。一来肚子里的孩子省心，别的孕妇那些死去活来的妊娠反应，一概没有；二来岳小聆也不是个娇气的人，相信多跑跑对孩子有益无害。每次孕检，婆婆都比她积极，跟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似的，到点儿就闹腾着让岳小聆上医院。其实每次指标都正常，医生也说没必要那么紧张，对婆婆的如临大敌，岳小聆就有些不以为然。也是她大意了，长期以来的人生信条都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想什么有什么，努力就会成功，注册会计师、注册评估师、注册税务师、注册证券师，没有考不来的证儿；出纳、稽核、主办、审计，成立自己的事务所，一路顺风顺水。生孩子，不过是人生按部就班的一步棋，没必要搞得跟一出戏似的。　　谁知道命运除了负责耕耘和收获之外，还善于开玩笑。　　潘岳生下来，起初还没见什么大毛病，渐渐地，才露出些端倪。比如，总不开口说话，走路也比别家的孩子晚，再大些，胎气渐除，长相便显得蠢了，扁头，短颈，宽宽的眼距，怎么看怎么像是食草动物，大便拉在裤子里也不知道说。　　这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似乎永远不会叫奶奶。　　“奶——奶——”婆婆也曾努力地教潘岳练习他们的亲情，但面无表情的潘岳不为所动，对着眼前的老太太有时还会暴躁地伸手去拍打和抓挠。老太太从扫兴到气急败坏，后来眼不见为净，得出个“作孽哟”的结论，再也不上门。　　岳小聆感到很抱歉，孩子不认识“奶奶”这个物种，甚至孩子和爸爸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情感的联结。她抱着他的时候不免会奇怪地想，只有他和她是同体同命的，那么为什么他要从她的身体里分蘖出来呢？如果他一直待在她的身体里，她就可以拼命保护他，让他不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可是现在，就算她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保护不了他的周全，他总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甚至，还有余裕去捉死耗子……　　那天的阳光是淡淡的，糖稀一样软软地化在她的身上。　　秋后的天空湛蓝，投下一朵朵白云，她抱着初生的孩子，迎面是淡淡的蜜糖味的阳光。脚下打着节拍似的微晃着，背后是狭长的影子，孩子和她融为一体，光凭那个影子，谁也分不出母亲和孩子来。初为人母，她的喜悦从头发里，从呼吸里，从眼神里漫溢出来。阳光清润，均匀地涂抹在她和孩子的脸庞上，她怀抱着他，犹如怀抱一块生香暖玉。很多年之后她想起那个秋天的午后，还有水波一样的感动漾上心头。她觉得自己那么幸福，之前三十五年所追求的成功在这稠密的幸福面前都显得单薄而抽象了。她的唇贴在婴儿吹弹可破的小脸上，那柔软幼嫩的肌肤给她一个温暖的战栗，如电流般击中母亲的心。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发下这样的誓愿，用尽一生去呵护他。　　那时他脸上的胎毛还没有褪去，毛茸茸的像一只懵懂的幼兽，一对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如同两颗青黑色的水晶。只是眼距稍微宽了些，看起来比别的孩子更安静。她想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尚在肚子里时，就会替母亲着想，从来没有让她像别的孕妇那样翻江倒海。她哼着歌儿轻拍他的后背，一些曾经骄傲的人生风景从耳边呼啸着退去，一个新的世界拔地而起，柔韧而坚固。　　她不能容忍潘正峰不经意间对孩子丢下的一个厌恶的眼神。　　那孩子爬上他的膝盖，他抱起他，放在地板上，像是放下一个不感兴趣的玩具。“我还有事要忙。”他对她略感抱歉地说，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逃离般推开家门。一阵夹着土腥气的风吹进来，把闷湿滞重的空气拨开一个豁口。外面似乎下雨了。她望着他匆匆的背影，内心似乎也有一场风雨欲来。　　自从发现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就好像对这个家生出莫名的厌烦，不，也许是恐惧。他走得失魂落魄的，甚至忘了带烟。她捏着他撂在鞋柜上的半包烟，强忍着体内被点燃的冲动。　　原本他已经戒烟了，那时候她宣布封山育林，他慌不迭地配合她，烟和酒一律从日程里删除了。现在，烟又回到了他的口袋里，酒也是家常便饭。他抽烟抽得很凶，不管孩子在不在身边。如果她表示不满，他就无声地皱着眉掐掉烟头，但整个身体都在说话，负隅顽抗似的抖出一铲子潜台词：有这个必要吗？　　是没这个必要，她赌气般给他一个冷冷的后背，种子已经坏了，长出来也是歪瓜裂枣。既然拿不出手去，就该烂在家里。这是一个父亲应有的态度吗？她的恨顺着丝丝的痛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