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陌(全三册)

**章 万物资始之风雨归人 元朝皇庆元年（1313）。 春风悄然唤醒沉睡的汾河谷地，太阳为远山镀上祥和的金绦。山峦积雪衬托着岩崖悬雕罨画，在光芒中庄严着绵亘的传说。飘忽的云雾聚散无着，宛若挥舞的彩袖，霎那间，将山川炫丽呈现。柳初发、杏初芽，汾河欢哮奔流，鸟儿唱着喜歌。好一幅美卷，慢慢展来，细细画来，再看那山、那水、那田、那人…… 清香袅袅，道乐悠悠。绵山大罗宫前，年轻的后生王实拴马停车，小道士欣喜迎来。 “无量天尊！王实道兄，师父猜着你今儿会来，命我等恭候多时了。”小道士行礼。 “行得迟了，到了过午光景，有劳小师傅了。”王实憨憨一笑，几个小道士麻利地卸下车上的豆腐。 “寒食节不得起灶暖腹，见了道兄做的豆腐，当真要生烟火欲望了。”年长的道士接话。 “这般说来，岂非在下坏了规矩，引得神仙生出俗念？”王实更显亲近。 “怎么会？这种话说说而已。师父正做法事，特别吩咐留道兄明日再行。”小道士白了师兄一眼。 “使不得，闲不住，明日赶早下田，如何偷得懒啊！非是攀不得道缘，而是贪不得清闲，只缘身在红尘中。”王实清车喂马，“陌上红尘常扰扰，浮生总被消磨了。” “师父的意思，怕是今晚要下雨。王实道兄这会儿上山，也当昨夜里启程的，歇一歇算不得偷闲。”小道士乍现顽皮，“说说外头的热闹如何？” “师弟总是好奇，不如辞了师父，下山种地去？师父常说修行修心，上得山来未必清修人，王实道兄才是行善积德人。”年长的道士收话。 “由着心走，有个寄托。天气还好，就不留了，还请代在下向道长问安！”王实听着道乐，“啧啧，好听，跟仙曲似的。” “道兄有所不知，苦主是一位商妇，丈夫往杀虎口出了人命，寒食节来求超度了。”小道士压低声音。 “唉，算着该有五十年了，朝廷重武抑文，重商轻农，又一番光景。很多事想得做不得，很多话想得言不得。文人骚客写曲去了，我王实呢，种地卖豆腐。既然身在红尘中，横竖得过日子，这就下山去了。”王实收拾妥当。 “道兄路上当心，避了风雨。无量天尊！”小道士让出路。 “遥思九陌，扰扰名利，咸拟万年，醉吟称王。天不亡我，当有路，风里雨里，任我行。不怕，不怕。哎呀，逢着寒食节的时候，这山上更像极了仙界。仙界什么样？横竖不同。”王实牵马，信口唱来，“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无用人，诗酒乐天真。”道长不知何时现身，黝颜金睛，白髯连鬓，挺拔敏捷。 “无量天尊。”王实赶紧行礼。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道长继续吟唱。 “莫非道长乐赏白朴前辈的这首《阳春曲》？”王实心生欢喜。 “当然，甚喜。”道长点点头，“‘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尽樽前有限杯。回头沧海又尘飞。日月疾，白发故人稀。’当年大宋十万军民跳海殉国，何等壮烈，山河衔悲，青史当歌。侥脱者无几，尤抱国仇家恨，不堪苟延残喘。” “道长，难道……如何说起此事？”王实不觉联想。 “因那商妇。”道长皱起眉头，“如今不是‘尤抱琵琶半遮面’，‘大珠小珠落玉盘’。白朴这一首，‘知几’可好，‘题情’不得，‘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这般平白戏耍，自是合了蛮夫品味。唉！奈何，我唐宋之风啊！” “晚生不得细思，算过百年许就不同了。”王实急着下山。 “不同？不同，当不同，一代一代没的国仇家恨了。或文明尽毁，或文明复兴，终是刻在骨子里的。绵山曾名介山，因介子推割股奉君，隐居此山不言禄之壮举，深得后人景仰向往。晋文公重耳寻之不遇，遂命放火逼他出山。奸人趁机四面纵火，将他母子烧死。晋文公深为愧疚，名之介山，立庙祭祀，由此有了寒食节。”道长却展开话题，“‘割股奉君’‘不言禄’乃君子所为，不出山作为，岂是君子所为？便宜了那些小人，祸乱天下，如何好得了？是君失算，还是天失算？贫道百思不解，大才天赋，民贵君轻，究竟怀君，还是怀民？似今这般，又如何见得？怎么，你吓破了胆，说不得了？” “想那太子晋生得高贵，为民请命落得郁郁而终。世间百态，小生自知非济世之才，何须徒增烦恼。”王实谦恭不辩。 “呵呵，徒增烦恼？看来，日子久了，天下人即麻木不仁了。总有一天，那些刽子手能够明白，他们血洗我华夏忠义，祸乱我华夏宗脉，非是灭了骨气，长了奴性，而是失了根本。”道长脸上掠过一丝悲凉，“便是人间嫁娶，哪个不思避了耳目？不是热闹啊！” “敢将衰弱附强宗，细算还缘血脉同。湘浦烟波无旧迹，邺都兰菊有遗风。”王实想起唐代罗隐的诗，怎么琢磨都有境界，“道长高见，小生体会。” “且不论这些，你要下山了？”道长绽放慈颜。 “明日一早下田，都荒不得。心若不急，车马一程算是歇脚了。”王实抱拳。 “尘心消尽道心平，失马真成福，移山未必愚，万般根本都出地里头，贫道当为有缘人颂福。”道长不再多言，“无量天尊。” “谢过道长，小生告辞！”王实带上马车，走出道长的视野，心也轻松下来，“有些事想得做不得，有些话想得言不得。果真‘四时风月一时闲’，下得山来再偷闲。驾！” 沟营村肥沃的田野铺开春种图，刘婶提着篮子行到地头。 “寒食节一到，这天儿一下子就要热了似的，过了晌午，汗津津的。”刘婶四十岁的年纪，生得白净，快活性子，不似一般农妇操劳，落得徐娘半老的风韵。 “可不是，刘婶勤快，这会儿肚子咕咕叫了，家里的懒婆姨八成还没出门。”年轻农夫直起身子。 “你那儿小，缠人的时候，他娘抽身不易，别开口带怨的，说起来就得叫你们男人娶婆姨不易，才懂得心疼人。有多少家底，娶几个婆姨，由得你嫌？”刘婶一笑，“再等等，许在路上了。咱们沟营村地方好啊，有这么大片田种着，饿不着肚子，还怕多走些路？听说山外多山，人啊，都跑生意去了。” “刘婶这是不懂了，做生意赚大钱，咱们有的吃没那出息，一年累到头，出个门穷哈哈的。”年轻农夫现出向往。 “听着不知足了。老天待见，赏咱们地种，可不能荒了，伤了天的心，更别小瞧了讨喜的脸，世代种地的都是天管的人，富着嘴不叫穷。果真富不得嘴了，天下不是变了？眼么前的，穷咋的了？不就是吃得差点，穿得孬点？跑生意的近了说一天到晚不着家，远了说三年两头见不着人，许是日子久了没的信就搁外头了。到处设卡收路钱，还有劫匪，你见着的都是活下来的，自然就是赚到了的。还有多少不知埋在哪儿，成了孤魂野鬼。年前，我们姑婆家的说过，要一起走商，跟着往西口贩茶去。要我说啊，一旦动了赚大钱的心思，人就变了，赚不赚得活着才好，*生不得赌性，万贯家财拼了万贯为赚一贯，还是穷人的命，乞丐的性，若互相地挖个坑，不见善终。都说人无外财不富，那外财哪儿来的，不是占别人的，坑别人的？要说起来，这苦吃得，这心受不了。合计着，起不得贪念，不得老天成全。”刘婶的话引得几人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