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星

第1章 埃尔泽塔的悲鸣 诡异的脑电波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我，一个犹太男人，身处1941年冬天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经历了犹如待宰牲畜般的旅行后，我与其他犹太同胞们一起走下货运列车，被党卫军用警棍驱赶着步入广场。进行分组筛选时，一位纳粹军官翻阅囚犯资料，发现我的医学知识对他们尚且有用，便喊我出列，叫部下在我的手臂烙上刺青：“J9170”。 脚下扬起的白色尘土钻入口鼻，令人作呕。我被两个党卫军押解着，路过人群拥挤的操场，穿过高压电网重重围困的囚犯营房，爬上灰色水泥阶梯，*终进入了营地医院二楼的办公室。 雕花繁复的木质办公桌边，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是标准的雅利安人，身材高大，金发微卷，浅蓝色眼睛虽然被台灯的昏黄光线柔化，却难隐那两道犹如毒蛇般冰冷锐利的目光。 党卫军士兵说：“阿恒斯博士，他是今天刚从梅克伦堡转移过来的囚犯，施密特长官叫我们送来给您当助手。” 阿恒斯点点头，问：“你会解剖尸体吗？” 我回答：“我能够胜任，长官。” “好，那你留下来。”他挥退了我身后那两名党卫军，瞟了眼我手臂上的刺青，“以后我就喊你J。”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这位阿恒斯博士并不像广场上那些军官那般傲慢，他的态度十分平和，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我不是个囚犯，而是前来面试的普通职员。 阿恒斯博士放松身体，靠着椅背慵懒地说：“这里条件很好，我甚至可以允许你不穿囚服，但是，如果你不听话或者不好用，我就只能让你回去了。”他指了指窗外。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红砖瓦搭建的焚尸炉正隆隆运作，四周的沥青纸帐篷中挤满了犹太囚犯，犹如一只只腐朽灰绿的墓碑，而我脚下的水磨石地砖却擦得锃亮，营地医院酒水富足，宽敞明亮，与外头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我心中冷笑，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该跪在地上亲吻他的皮鞋以感谢他的恩泽吗？阿恒斯博士没有再多说什么，给了我香烟和水杯，让我直接开始工作。 阿恒斯主攻神经学，研究项目多半和大脑有关，偶尔也会叫我解剖犹太囚犯的尸体，撰写报告。另外，我还需负责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医疗救助，并在阿恒斯做实验的时候给他打下手。尽管心中有数，接下来的所见所闻还是令我昼夜难安。 那天，从外面送来一具犹太族少女的尸体，阿恒斯告诉我，她是被门格勒博士将氯仿注射入心脏致死，还说他看不惯门格勒那个恶魔。我心里冷笑，看这些披着白大褂的侩子手互相攻讦，其精彩程度不亚于加尼叶歌剧院上演的一场好戏。 我解剖了少女尸体，故意避开心内氯仿注射的道德问题，将完整的医学报告写了出来，阿恒斯十分满意，称赞我比之前几个助手更好用。他的赞赏在我听来极其刺耳，虽然内心极度抗拒，我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来医院就医的大多是喝得酩酊烂醉的党卫军士兵，而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同胞们，却只能忍受痢疾、毒疮和寄居虱。对于生病的犹太人，在规定范围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几粒维生素，好让他们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走入毒气室，而不用党卫军花力气架着他们去。 当我把维生素片递给他们时，他们会喊我“医生”，然后艰难地笑着跟我道谢——终于，长久积聚的罪恶感把我的精神压垮了。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他们口中的什么“医生”，而是帮助恶魔兴风作浪的帮凶。 过了几天，索比布尔集中营发生了逃跑事件，有三个负责整理遗物的犹太人杀了几个党卫军后成功脱逃。听闻此事后，我的心情更加低落，这说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集中营的防范一定会更加严密，身陷囹圄的同胞们会更加难以逃脱。不过话说回来，我躲在所谓的“医学知识”的盾牌后面，享受着良好待遇，协助阿恒斯进行纳粹实验研究，根本没有资格和立场考虑别人的命运。 察觉到我的阴郁情绪，阿恒斯竟好心安慰道：“不要露出这种表情，J，你并不知道人们死了以后会去哪，也许犹太人进的是天国，而我们只能下地狱。” 我承认，他这个说法在当下是惊世骇俗的。 阿恒斯默默地望向窗外，铅色积雨云压在焚尸炉上方，烟囱没有冒出火光，难得的寂静却预示着某种更大的不祥预兆。他收回目光，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研究神经学吗？因为大脑运作的规律就是宇宙规律，星辰、陆地、深海，生命的新生与死亡，这个世界所有的奥秘都在大脑之中。” 虽然他说得富有诗意，我却感觉一阵寒意窜上脊椎，隐约看到一副悲惨光景：我的身躯静静躺在解剖台上，头颅像破碎的蛋壳般流着脑浆，扩散的瞳孔盯着自己那颗被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脑球…… 阿恒斯语调暗含讥讽：“别紧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能保证你是这个集中营*后一个死的犹太人。”他把医药箱递给我：“你去趟D营，那边的犯人是新来的，你去发点药物，让他们感受一下帝国的关怀。” 他的说法令人作呕，我强忍着反胃，接过药箱。 党卫军们会将没有烧尽皮肉的尸体囫囵丢入北边的索尔河，从那里吹来的寒风夹杂着死尸的臭气。营地里那稀稀拉拉的几棵杨树已成枯枝，根本无法稀释弥漫整个集中营的酸腐味，现今只容乌鸦栖息。 墨云翻滚，雨水倾落，泥土中浓重的血腥气泛了上来。我路过沥青纸帐篷营地时，看到犹太人囚犯们正蹲在雨中，嚼着发霉面包，用手掌舀泥水喝。他们中大部分都得了痢疾，熬得肋骨突出，下一秒就有可能被枪决或毒死。与之相比，我的健康俨然成了一种耻辱，我快速穿过营地，不敢多做停留。 D营是砖瓦结构的小楼，从外面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我向党卫军士兵出示证件并说明来意后，他们便放我进入了。穿过狭窄走道进入内部，眼前的景象令我呼吸一窒：整个房间就像是病菌和虱虫的培养基，在层层木板隔开的狭小空间中，犹太人们堆挤着，如同被饲养的家禽。囚服笼罩着的脓疮散发恶臭，他们的耳鬓旁趴着蝇虫，面庞灰暗而绝望。见有医生来到，他们纷纷支撑起身体，伸手向我乞求。我压抑内心悲伤，用颤抖的手从药箱里拿出绷带和维生素，一个个递给他们。 就在我忙着发药之际，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我转过头，发现这道目光源自于一个年轻女人。她正抱膝坐在床角，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黑色卷发如瀑布般散乱着，五官精致美丽，高挺的鼻梁之上，有着一双极其少见的异色双瞳——左眼深绿，右眼金黄。 我猜她可能是吉普赛人，但她裸露的肌肤却呈现出吉普赛族少见的白皙。虽然穿着破烂、精神疲倦，她却依然保持着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尤其那双炯炯发亮的异色双眼，散发着神秘气息，牢牢吸引着我的视线。我无法自持地径直走了过去，将一小瓶碘酒递给她。她犹豫地接过碘酒瓶，看着我，嘴唇微微开启似乎说了些什么，可周围太嘈杂，我什么也没听清。 发完药，我拎着空药箱冒着大雨赶回来。换下湿透的衣服后，我走到医院二楼窗边一看，发现焚尸炉又开始工作了，火焰在烟囱的吞吐中狂烈飞舞，小小的D营在不远处静坐着，犹如庞大的屠杀流水线上的一个零部件，装满待宰羔羊，令我不禁对那位年轻女人产生了担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