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大帝

寒冬 Winter 现在，国王已经老态龙钟，当他乘坐着简陋的马车行进在柏林大街上的时候，车队只能龟速前行，因为他的卫士们也同样衰老不堪，几乎跟不上马车的速度了。在他离开柏林，指挥马铃薯战争的时候，短短五天之内，又有两个在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相继去世。1778年5月24日，马歇尔伯爵即基思勋爵。派人找来英国驻柏林大使休·埃利奥特（Hugh Elliot），对他说：“或许我能帮您带个信给查塔姆勋爵（查塔姆已经在5月11日去世了），我打算明天和他见面。能带上您的外交信件我会很高兴。”第二天，他真的去见查塔姆勋爵了（去世了）。那时，他年近九十岁，身体过于虚弱，已经有一段时间无法参加国王的晚宴了，但是腓特烈二世每天都会和他见面，常常请他坐在无忧宫花园里的躺椅上，自己围着他散步。对于国王而言，他的去世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埃尔梅图拉回到了纳沙泰尔，活到了一百岁，她在那里的生活一直索然无味，到了生命的*后几年，她几乎有些疯癫了。 5月30日，伏尔泰在巴黎去世。巴黎上流社会认为，他对法国人造成的伤害超过了战争、瘟疫和饥荒。每次收到他的来信都会令腓特烈二世大喜过望，*近一个阶段，他们之间的通信充满了深情厚谊，相互仰慕，密切关系，似乎终于忘记了曾经的争吵。在给其他人的信中，每当提到腓特烈二世，伏尔泰也是用着同样友好亲密的语气。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销毁了他的定时炸弹——《伏尔泰先生回忆录》呢？要知道，这本回忆录足以毁灭这位伟大的国王。那是不是可怕的德尼夫人偷偷地藏了一本呢？我们只能善意地如此假设了，因为1776年，他又撰写了其自传的第二部分《〈亨利亚特〉作者的著作的历史说明》。不幸的是，这部著作远不如《伏尔泰先生回忆录》出名，但是在此书中，他认真分析了他与腓特烈二世之间的友谊。他说，国王并不知道弗赖塔格在法兰克福所犯下的错误，双方很快就忘掉了那次不愉快的经历。这就像是情人间的争吵一样不会当真，而且（伏尔泰说）“一定是我做错了”。腓特烈二世很可能从未看过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并没有以伏尔泰的名义出版。他**次知道《伏尔泰先生回忆录》是因为博马舍提出要把此书的原稿卖给他，他的回答是：“出版吧，哪怕被人骂！”毫无疑问，他的内心受到了伤害，因为从这本书可以看出，伏尔泰已经恨了他四十多年，而他却一直把伏尔泰当成一位仁爱的导师，请他来指导年轻时在黑暗中摸索的自己，伏尔泰始终在取笑他，并且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他。虽然大家都知道伏尔泰卑鄙无耻、口是心非，但是他对普鲁士人的评价依然会造成恶劣的影响。一位年轻的校长认为人性中善的因素要多于恶的因素，伏尔泰对他说：“您不了解（德意志）这个该死的民族。”当一个柏林的书商来王宫请求国王准许销售《伏尔泰先生回忆录》一书时，国王马上同意并且预祝他能取得成功。虽然他已经变得越来越独裁，但是他从未改变对言论自由的支持，尤其是这些言论涉及他自己的时候。有一次在骑马出巡的时候，他看到一群人正在盯着一幅恶毒攻击他的漫画，这幅漫画挂得太高了，他命令他的副官把漫画放低一些。“太高了的话，大家看不清。”当他离开时，这些人高声地欢呼着他的名字。 在生命的*后几年里，他是否受到了人民的热爱呢？这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但是人们公认，他已经成为穷人、失去继承权的苦命人和曾经追随他浴血沙场的老兵们的偶像。腓特烈二世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他的臣民已经对他感到厌倦，就像法国人厌倦了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一样。他对未来并不看好。被他鄙视的腓特烈·威廉现在更胖了，也更笨了，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用在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身上。国王几乎不召见他，也不太在意这位继承人。他对亨利亲王说他太热爱自己的祖国了，无法说出“我死后任他洪水滔天”这样的话，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竭尽所能地确保普鲁士有一个好的未来。但是他也知道，在他去世之后，不管出现任何问题，人们还是会责怪他的。 伦敦的报纸说柏林人很讨厌腓特烈二世，但是休·埃利奥特在写给威廉·伊登（William Eden）的信中说：当民众看到国王骑马出现的时候，您无法想象他们欢呼雀跃的样子——格拉布街的报纸上说普鲁士人民负担沉重，遭受着铁腕统治，整个国家都在痛苦挣扎，这些胡说八道都会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各个阶层的民众都在高声欢呼，一起展示他们对这位君主的热爱之情。腓特烈二世每年还会前往布雷斯劳视察军事演习，他在这里同样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每到傍晚，很多人会跑来围观这位国王策马返回行宫。有人评论说他在这里受到人民的深深爱戴。“找个老猴子骑在马上”，腓特烈二世回应说，“人们也会为它欢呼的”。这里的军事演习吸引了各国的军官，他们都想来看看这位伟大的国王是如何训练他的军队的。 令人难过的是，他和卡特之间保持了二十四年的友谊破裂了。他怀疑卡特收受贿赂——尽管没人相信卡特会这么做。卡特依然像过去一样谨慎而充满自尊，他只是说他是清白的，不能陪同国王实在令他非常难过。他并没有进行反驳，因为他肯定知道，国王的疾病令他的行为有些反常。 腓特烈二世已经找到了一个快乐的意大利年轻人来陪着他说笑，此人是卢凯西尼（Lucchesini）侯爵，能够认识他实在是一件幸事。有人对国王说卢凯西尼的才智足以胜任驻外大使的职务，腓特烈二世对此表示赞同，并且说这就是他要把卢凯西尼留在王宫里的原因。国王去世后，他理所应当地成了大使。他不仅聪明伶俐，能够与腓特烈二世对话，而且平易近人、圆滑老到。他从不树敌。参加波茨坦晚宴的将军通常沉默寡言，但腓特烈二世和卢凯西尼会用法语滔滔不绝地畅谈。有时候，腓特烈二世也会邀请他的科学院成员参加——这个科学院现在每况愈下、发展不顺。每年腓特烈二世还会邀请莫佩尔蒂的遗孀参加晚宴。此外，他依然乐于接见外国来宾，尤其是法国人。在利涅亲王与国王**次见面十年后，他希望能带着自己的儿子来见一见这位“历史上*伟大的人”。要穿越普鲁士边境，他必须取得国王的许可，因为在巴伐利亚战争后，腓特烈二世不再允许帝国军官随意进入普鲁士。毫无疑问，他愉快地同意了利涅亲王的请求。 利涅亲王访问波茨坦的记录成了腓特烈二世同时代的人对他的*后一次描述。这份记录也说明只要有意气相投的人陪伴，他依旧睿智而开心——“一个老年奇才，他能知道每个人的所思所想”。利涅注意到了他那一直有些奇怪但是富有表情的眼睛，美丽的嗓音，说话时嘴唇迷人的动作，无所不包的对话内容和极其优雅的举止。每当他问别人问题的时候，总会说：“我可以问您一下吗？” “我没想到您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他都已经结婚了，陛下，已经结婚一年了。” “我可以问问是和谁结的婚吗？” “是一个波兰人，一个马萨尔斯基家族的女性。” 腓特烈二世回忆起这个女孩的祖母，在斯坦尼斯拉斯·莱克辛斯基时代，她在但泽被围时表现卓越。他们的对话包罗万象，国王提到了他所认识的那些智者的故事，包括伏尔泰、莫佩尔蒂和阿尔加洛蒂（已于1764年去世），之后又谈到了历史上的英雄们：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和荷马史诗。他们也提到了维吉尔。“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陛下，但是确实是一个拙劣的园丁！”“这要看您和谁说了！我不也曾经尝试照着《农事诗》种植、锄地、挖坑和播种吗？我的部下对我说：‘先生，您和您看的书都太傻了，干活的时候可不能这个样子啊！’哦，我的上帝啊，多么破坏气氛啊！” 每当腓特烈二世说“哦，我的上帝啊”这句话的时候，他就会慢慢地合上双手，然后再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很是虔诚。 他已经听说洛林的查理亲王去世的消息了，并且告诉了利涅，他知道利涅对查理亲王很熟悉，因为他生活在亲王治下的奥属尼德兰地区。“这位可怜的亲王总是依靠太多的人，而我只依靠我自己。他们并没有为他提供好的建议，也不总是听从他的指挥，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生过 。”接着，他又提到了他一直崇信的理论：必须使帝国内部的各个民族相互融合，还说他就比较喜欢私生子，“看看莫里斯·德·萨克森和安哈尔特”（年轻的冯·安哈尔特伯爵是老德绍的孙子，也是一个私生子，现在已经成为腓特烈二世*为钟爱的军官）。 利涅完全被腓特烈二世的魅力征服了，他离开王宫后便写了一篇为腓特烈二世的政策辩护的文章。作为玛丽亚·特蕾莎*忠心的臣民，他认为皇太后当初没有把西里西亚交给腓特烈二世就是一个错误，之后又发动七年战争更是错上加错（就连托马斯·卡莱尔都没有如此为腓特烈二世辩护）。在腓特烈二世身上，利涅唯一不太喜欢的就是他对建筑和内部装饰的审美。利涅曾经多次前往凡尔赛宫，现在的凡尔赛宫流行的是路易十六式的风格：严肃、简单，蕴含古典风格。相比之下，腓特烈二世的王宫就显得过时、土气而且浮夸。 就像伏尔泰（和大部分的老年人）一样，腓特烈二世认为现在世风日下。在去世之前，伏尔泰还在因为莎士比亚作品在巴黎的突然流行而恼怒不已。他说他是**个向法国介绍莎士比亚某些作品的人，这些作品就是“一个大粪堆里仅有的几颗珍珠”，而现在人们却把整个粪堆都吞下去了。腓特烈二世只能阅读莎士比亚作品的译本，所以他比伏尔泰更有理由把莎士比亚看成一个野蛮人。他对任何形式的浪漫主义都心怀恐惧，而那些野蛮人——即使是那些卓越的天才——则会令他感到绝望。他觉得新一代作家的作品根本无法阅读，所以他又拿起他自己年轻时的那些法国经典作品，从中寻找阅读的快乐。至于德意志文学，他甚至都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他认为德意志文学缺失了两个关键因素：品位和语言。德意志的语言过于繁琐冗长，因为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德意志人都说法语，所以他们的母语很少有机会得到改善提高；另一个弊病是方言太多，不同地区的人完全听不懂对方的方言，而且也没有一个可以用作官话的方言。德意志作家常常会犯一个同样的错误——事无巨细，把一切都详加描述——他们无法成为好的历史学家，因为他们过于迂腐、乏味，*多也就能写写法律文书。但是后来，他的想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喜爱文学，这是天性使然，也一定会出现一些奇才。一个诞生过莱布尼茨的国度一定会出现更多可以与他媲美的人才。腓特烈二世本人是无法看到这样的好时代了，他就像摩西一样，只能在应许之地的边缘看看，却永远无法进入这片幸福之地。但是当他阅读了歌德的《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后，却说这简直就是对莎士比亚*差作品的拙劣抄袭。 1780年，当玛丽亚·特蕾莎去世时，腓特烈二世评价说她维护了帝位的荣耀，也为女性赢得了尊重。他曾经与她交战，但是并不是她的敌人。在写给亨利亲王的信中，他说：“我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坟墓，我必须加倍小心，采取一切措施，密切关注该死的约瑟夫每天酝酿的邪恶计划。只有当我这把老骨头被埋进黄土时，我才能真正得到安宁。”为了应对约瑟夫对帝国的安排，他组织了德意志王公联盟，这是腓特烈二世一生中*后的两个政治举措之一，另一个是与后来的美利坚合众国签订了*惠国协议。 在1784年的军事演习中，国王对其军队的表现很不满意，他说他宁愿率领着裁缝们上战场，也比带着这些士兵强，如果他的将军们不能有所改善的话，那就要把他们都关进大牢。第二年，他注意到为了让自己满意，军队做了很大的努力。8月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在这一年更是阴雨绵绵，有一天，不屑于穿雨衣的国王竟然冒着瓢泼大雨骑在马上，从凌晨四点一直坚持到上午十点。当他脱下战靴时，里面已经灌满了水，就像是两个水桶。之后，他又设宴款待他的将军们和外国来宾们，其中还包括两位曾经互为对手的人物——康沃利斯勋爵和拉法耶特侯爵。到他晚上上床时，他就开始发高烧了，高热始终不退，且病情愈发严重。即使这样，在他回到波茨坦之前，他还是视察了西里西亚，并且审阅了柏林附近的军事演习。 除了原有的疾病，他这次又患上了头疼和哮喘。“虽然要不了你的命，但是却可以无情地把你折磨到窒息的程度。”一连几个月，他晚上无法入睡，只能坐在扶手椅上。“如果你们想找个守夜人的话，可以雇用我。”他对来访者说。医生来给他看病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假装相信了他们的药方，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随着冬季的到来，没有安装火炉的无忧宫天寒地冻，他决定搬往波茨坦市内的宫殿。但是在波茨坦，他总是骑马出行，马车一直放在柏林。高傲的国王不愿破坏这个规矩，于是他只好等啊等啊，指望着有一天，他能恢复到可以骑马的程度，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了。*后，人们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轿子把他从无忧宫抬到了市内的宫殿。 1786年1月，腓特烈二世接见了*后一位知名的外国访客米拉波。这次会见并不成功。米拉波怪异的服装和假发、粗鲁的举止和笨拙的表现都令腓特烈二世反感，这也是很多人对米拉波的**印象。忍受病痛的腓特烈二世无力透过这些表象去洞察这个人的政治天分。他对亨利亲王说，米拉波准备前往俄国，这样他就可以安全地发表他那些抨击自己祖国的讽刺文章了。至于米拉波，他觉得并没有得到认可，腓特烈二世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所著的《柏林宫廷秘史》一书中充斥着对国王的各种恶意中伤，而且他攻击的目标还不仅仅是国王本人，此书在德累斯顿和维也纳都引发愤怒。书中说费迪南德亲王并不是他孩子们的生父；亨利亲王也只会斗狠逞强。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亨利亲王恰好在巴黎，当被问及对此书的看法时，他很克制地说历史会为他证明一切。米拉波的巨著《腓特烈大帝时期的普鲁士君主制度》是由一名叫莫维隆（Mauvillon）的普鲁士人编辑的，书中描述了当时的经济情况，全书秉持着自由贸易的观点。 腓特烈二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可以撑过冬天，回到无忧宫享受一个特别温暖的春天，这也是他*喜爱的季节。他甚至还能骑上他的白马“孔代”出行一两次。他每天的工作节奏依旧没有改变，当他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时，就会和他的将军们以及卢凯西尼共进晚餐。8月10日，他写信向他的妹妹不伦瑞克公爵夫人告别：“老人必须为年轻人让路。”他一生中听到的*后一个噩耗是公爵夫人的小儿子利奥波德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当时他正勇敢地营救一群被奥得河洪水围困的人，*后自己却被淹死了。 王后请求探视自己的丈夫。“对您提出的愿望，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正发着高烧，没有办法答应您。”他也请求费迪南德亲王不要来。8月15日，他像往常一样，从清晨五点开始工作。第二天，他一直昏睡到中午十一点，然后尝试着向一群痛哭的将军们下达指令，但是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整天都躺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他请朗读官为他诵读伏尔泰《路易十五时代简史》的一章，但是他已经听不到了。临近傍晚时，他又睡着了。午夜时分，他醒了，让仆人给他的狗盖上一条被子，因为他看到这条狗冷得瑟瑟发抖。后面的两个小时，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这样更容易呼吸。1786年8月17日凌晨时分，他终于告别了所有的苦痛。 他生前就在无忧宫山坡上为自己准备好了坟墓，与他的狗和马葬在一起。成千上万的人赶到柏林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仪式结束后，他的侄子还是把他埋葬在了格列森教堂（Garrison Church），紧靠着腓特烈·威廉一世的陵墓。二十年后，拿破仑站在他的墓前，说：“先生们，请脱帽致敬！——要是他还活着，我们就不可能安然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