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20世纪现代经典文库)

小钱德勒坐在客厅旁的那间屋子里，手里抱着孩子。为了省几个钱，他们没请用人，只是安妮的妹妹莫尼卡早晚都来一小时帮帮忙。可是莫尼卡早就回家去了。眼下是九点差一刻。小钱德勒回来晚了，耽误了吃茶点，更严重的是，他忘了到比乌利商场给安妮买咖啡。 她自然很生气，朝他发起火来，声称今天甭吃茶点了，可是眼见拐角的那家商店马上就要关门了，她又决定自个儿去买二两茶叶和两磅糖。她麻利地将熟睡的孩子塞进他怀里，说：“抱好了，别弄醒他。”桌上摆着一盏装着白色瓷罩的小灯，灯光映照着一帧镶在牛角镜框里的照片。那是安妮的照片。小钱德勒看着照片，目光落在两片抿着的薄嘴唇上。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夏季罩衫，那是他在一个周末买来送给她的。那件罩衫花掉了他十镑十一便士，可是为此他却花费了一番脑筋！那天他惶惶不安地守在商店门口，等到里面的人都走光了，才走进去站在柜台前， 装出悠然自在的样子，看着那姑娘将女式罩衫一件件拿出来堆在柜台上。然后他到收款处付了钱，却忘记拿找回的零钱， 收款员把他叫了回去。*后在离开商店的时候，他假装细看包装是否结实的样子，其实却是想掩饰羞红的脸。 他将罩衫带回家时， 安妮吻了他，说是非常漂亮，非常时髦；可是一听说价钱，她就把罩衫扔到桌子上，竟然要十镑十一便士，真是欺人太甚。起先她想拿去退掉，可是试穿后又觉得很称心，特别是袖口的做工，于是又吻了他，说是他这么想着她，真是太好了。 哼！……他冷冷地看着照片里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冷冷地看着他。它们确实很漂亮，那张脸蛋也很漂亮，可是他却发现其中隐藏着某种丑恶。她的神情为何如此木然，如此做作？ 那双冰凉的眼睛让他感到厌恶。那双眼睛漠视他，蔑视他，没有热情， 也没有喜悦。他想起了盖拉赫提到那些犹太富婆时说的话。 那些黝黑的东方女郎的眼睛，他思忖着，是那么富于激情，充满了渴望！……他为什么偏偏就娶了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呢？ 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看了看屋子四周，发现那套漂亮的家具也隐藏着某种丑恶，那套家具是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的。 家具是安妮亲自选定的，因此他又想起了她。家具同样也是整洁而漂亮，他心中涌起了一种对生活的厌恶。难道他就不可以逃出这小小的居所？ 莫非像盖拉赫那样无所畏惧地生活已经为时太晚？他就不可以去伦敦吗？ 可是买家具的钱还未付清呢。要是他写一本书拿去出版， 或许会打开路子吧。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拜伦的诗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把书打开，生怕弄醒孩子，然后开始念诵书里的**首诗： 夜色宁静， 微风轻轻， 墓园里不见风儿的踪影， 我回来探望玛格丽特的墓碑， 将花瓣撒向我挚爱的坟茔。 他停住了，感到诗歌的韵律在周身回荡。多么伤感啊！他也能写出这样的诗， 表达自己灵魂的伤感吗？ 他有那么多的感慨需要表达，比如几个小时前在格雷坦桥上的感想，要是他还能够再回到那种心境…… 孩子醒了，开始啼哭起来。他把目光从书页上收回来，试着去哄那孩子。可是孩子拒不领情。他抱着孩子摇来晃去，但哭声越来越响，他越摇越快，同时眼睛瞄向了诗的第二节： 墓穴掩埋了她的身体， 那身体曾经…… 纯属徒劳。他念不下去了，什么事也做不成。孩子的哭声像鼓点一样刺激着他的耳膜。纯属徒劳，徒劳！他这一辈子只是一名囚徒。 他气得双臂发抖，忽然弯身朝孩子的脸大吼：“别哭了！ ”孩子吓得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尖声哭叫起来。 他跳离座椅，慌忙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孩子可怜巴巴地抽泣着，有那么四五秒钟被一口气呛住了，后来又爆发出哭声，哭声在墙壁单薄的屋子里回荡。他试着去哄他，可是他哭得更厉害了。他看着孩子那张抽动的脸，开始害怕起来。他发现孩子连哭七声，中间连一口气都没歇，不由得惊恐地把他搂在胸前。万一孩子死了！ 门被“砰” 地撞开，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 她叫道。孩子听见妈妈的声音，哭得更惨了。 “没什么……安妮……没什么……他哭了……” 她将手中的纸包扔在地上，一把从他怀里夺过孩子。 “你对他都干了些什么？ ” 她叫着，盯住他的脸。 小钱德勒看着她的目光，看出其中的仇恨，心一下紧缩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 他…… 他哭了…… 我没办法…… 我什么也没干……怎么？ ” 她理都没理他，紧紧搂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轻声说着：“我的小乖乖！ 我的小宝宝！ 吓着了吧， 宝贝？ ……好了，宝贝！好了！……小羊羔！妈妈*亲*亲的小羊羔！……好了！ ” 小钱德勒因为羞愧而脸上发热，只得避开灯光。他听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眼里涌出了追悔的泪水。 ——《浮云一朵》 ——《》 她睡着了。 伽布里欧斜倚着自己的臂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蓬乱的头发，还有那半张着的嘴，聆听着她那深长的呼吸。原来她的生活中还有那么一段罗曼史：一个男人因为她而死去了。一想到她的丈夫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过那么一个可怜的角色，他就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了。他瞧着她熟睡的样子，就好像他和她从来也没有成为过夫妻。他那双好奇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蛋和头发上，想到那时候她有着怎样的少女的美丽，一种奇异而友善的怜悯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她， 她脸上的美丽将不会延续太久了。 但是他知道， 这张脸已经不是米切尔·福雷为之英勇而死的那张了。或许她并没有告诉他事情的全部。他的目光移向了她堆放衣服的椅子。一根裙带垂在地上，一只靴子直着，靴帮已经塌落，它的伙伴则躺在一旁。他对自己一小时前那种澎湃的激情感到纳闷，那激情是由什么引发的呢？是由姨妈的晚餐、他自己愚蠢的讲演、美酒和跳舞、 在客厅里道别的欢声笑语，还有沿江踏雪的欢乐引起的。可怜的朱丽娅姨妈！ 她很快也会变成一个影子， 随帕特里克·摩根和他那匹马的影子而去。当她演唱《 布置婚宴》时，有那么一瞬间， 他捕捉到了她脸上那种憔悴的神情，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坐在这同一间客厅里，一身黑衣，丝帽放在膝头上。窗帘会垂下来，凯特姨妈会坐在他身边，一边哭，一边揉着鼻头告诉他朱丽娅姨妈是怎么死的。他会搜肠刮肚，试图找出几句可以安慰她的话，可是说出来的话全都笨拙而毫无意义。 是的，是的，这样的事很快便会发生。屋内的空气让他感到肩膀发凉。他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躺在他妻子旁边。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全都变成了影子。与其随时光而衰残、凋落，不如趁着锦绣华年勇敢地走进另一个世界。他心想，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将她的情人说不想活时的那种眼神，在自己心中深藏了多少年啊。伽布里欧泪水盈眶。他从来也没有对哪个女人怀有过这种感情。他知道这样的感情一定是爱。泪水在他眼里越积越多，在半明半暗中，他觉得自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影像，站在一棵滴水的树下。其他影像也显露出来。他的灵魂已经接近那片住满了死者的区域，他可以意识到，但无法说出他们那无形的存在。他自己则凋残于一个不可捉摸的灰色世界里——这个曾经生养过那些死者的坚实的世界，正在融化和瓦解。 窗框上几声轻轻的敲击使他转向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他睡意绸缪地望着雪花。雪花呈暗银色，斜飘向灯光。动身西去的时间到了。是的，报纸上说得对：大雪覆盖了整个爱尔兰，它落在这片黑暗的中央平原的每一个角落，落在无树的山冈上，轻轻落在阿伦沼泽和更西边的地方，落进在暗夜中翻滚的香浓河里。它也落在山坡上那座掩埋米切尔· 福雷的孤零零墓园的每一个角落里。 雪花厚厚地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 积在小门的尖顶上，积在荒凉的荆棘丛中。他听见雪花轻轻飘过宇宙，像落地时那样轻柔地飘在生者和死者身上，这时，他的灵魂便缓缓睡着了。 ——《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