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之眼(A.S.拜厄特作品)

从前，曾有过这么一个时代，男人女人或是乘坐巨大铁翼驰骋天际，或是穿着有蹼胶鞋行遍海底，学习鲸之言与豚之歌；在那个时代里，得州牧人与盛装佳丽的惨淡幻影在尼加拉瓜山村的幽暗巨室中翩然闪烁微光，而严冬时节的挪威与塔斯马尼亚的村民们不仅可以梦想着新鲜草莓、椰枣、番石榴与百香果，同时也能在一觉好眠后醒来，发现它们已好整以暇地等在他们的早餐桌上——就在那个时代里，曾有这么一个女人，一个大抵与世无争，因而能快乐过活的平凡人物。 她说故事，并以说故事为生；但她不是那个聪慧多谋的皇后，时时恐惧死神会随着黎明**道天光降临；她也不是恶魔，夜夜引着国王穿越阴阳，进入梦乡；她不是浪漫多情的吟游诗人，日复一日吟唱着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与拜占庭城的掠劫之歌；她更不是托钵僧，穿着短皮裤与皮帽，挥舞着弯刀或木杖，以期让自己的影子看来更加张牙舞爪，更加骇人。她也不是土耳其说书人，游走在奥斯曼宫廷与市场边的咖啡馆之间，活灵活现地诉说着种种神奇故事与传说。她不过是个叙事学者，次等的说书人，日日夜夜埋首于浩瀚书海中，窥探，诠释，解读，那些童年听闻的神仙传说，那些来自成人世界的伏特加酒广告海报，那些传诵了无数世代的冒险传奇，以及那些横受阻挠的爱侣——医生与护士，公爵与贫家女，女骑士与乐手——的风流逸事。除此之外，她也乘飞机旅行。她尝以为，在她那贫乏的年轻岁月里，学者生涯该是枯涩，陈旧而凝止的，而今她早用亲身经历推翻了早年的想法。一年中总有两三次的机会，她得以飞往一些遥远的异国城市——中国、墨西哥、日本，特兰西瓦尼亚、波哥大，乃至南太平洋——在那里，叙事学者们有如一只只饱学的椋鸟，群聚一地，诉说着那些关于故事的故事。 在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原本黝绿的大海早给染成一片墨黑，滑溜有如杀人鲸的外皮；迟滞的洋面则着了火，上头覆着一层舞动的焰火与散发恶臭的浓烟。至于原本空阒的沙漠也给散播了无数枯骨与霰弹筒，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瘟疫无声无息地蔓延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在那段日子里，男人与女人们，包括叙事学者，总害怕往东飞，椋鸟大会于是不复多见。然而这会儿，我们的这位叙事学者——她的名字叫作姬莉安·培侯——却端坐一万英里高空，从伦敦正要往安卡拉飞去。谁知道呢，她这份胆识究竟是出于身为英国人的木然冷漠，不真能想象得到人机在高空中被轰成碎片的景况，或者是，虽然她不至于如此缺乏想象力，心中也不无恐惧，却怎么也无法抗拒这趟旅程的诱惑，飞掠伊斯坦布尔那些宣礼塔的上空，自云端俯瞰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海峡，以及一衣带水、遥遥相望的欧亚两大陆。统计上来说，飞行是*安全的一种旅行方式，姬莉安·培侯告诉自己，当然，这一趟飞行是那么不安全了一点儿，统计上来说的一点点儿。 她有一组词，专为这种高空独行所带来的微妙快感的一组字。像咒语似的，她喃喃对自己复诵着，而巨大的银色铁鸟缓缓地开始移动，先是切断了与希斯罗机场相连的脐带，然后像只信天翁般摇摇颤颤滑过跑道，腾空而起，往上，再往上，冲破浓得化不开的一层灰色雨幕，英国特有的一片铁灰色云雾，一个水汽翻腾的世界，袅绕的云烟如长肢，如羽翼，又如飞舞的丝带，悄然飘过她身旁小小的舷窗——就在那个散着金光的天蓝世界里，一个始终存在的世界，就在那片罩顶灰雾之上。“飘浮的侈丽。”她自言自语道，啜饮一口香槟，把弄着手中的咸核果，而舷窗外的穹苍兀自铺陈，起伏荡漾的一片皑白，闪熠着金光，暗影处蒙着轻柔的粉红与淡蓝色泽，不变的是太阳源源送来的耀眼白光。“飘浮的侈丽。”她迷醉地呢喃着，银色铁鸟倾过一边，侧身过弯，机舱里的广播器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宣称法国上空有一团水汽，但很快就会蒸烧掉了，然后他们将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当时机来临的时候。“蒸烧掉”是组强悍的字眼，她心想，以修辞学的角度看来颇值得玩味，因为水不会燃烧，只会被太阳的光热渐渐蒸化至无形；我正身处于此强悍激越的力场之中。我比任何一个我类的女人都还要接近太阳，任何一个我类的女先人，这是她们甚至无法幻想或梦想到的；我可以直直地望向他的方向，稳稳地停驻在这里，这飘浮的侈丽。 当然，这组词并非她所原创；正如我先前所言，她是个次等的、二手的说书人。这组词语出约翰·弥尔顿，硬生生地给摘了下来，从空中，从重重迂回的语言中。正值创作巅峰的诗人写下了这组文字，用以形容天堂乐园中、那条巧言谄媚的巨蛇的惑人美丽。姬莉安·培侯还记得那一天，这组文字终于首度跃然浮出纸面，盘绕成型，那妖娆的美丽并重重击中了她——当年那个不设防如夏娃的她——的那一天。那年，她十六岁，一个金发碧眼的苍白处女（至少她是如此想象当年的自己的），坐在那张墨痕斑斑的书桌旁，堆满尘埃的桌面上就摊着那本破旧的二手书，黝绿色的书皮，同样布满墨迹的内页，先前曾有几双女性的手，不知算是忠心尽责，或该说是焦急而渴望，总之它们在书页上留下了无数的潦草墨痕，或画线或加注；绿皮大书里外飘散着一股呛鼻的油墨味儿，一股辛辣的漆布味儿，还有那挥之不去、漫天飞舞的灰尘——而它就在那里，那撒旦，那蛇，侮慢蛮横却又无比美丽，就在她的眼前。 ……非以蛇行前进， 只是伏在地上，翘起蛇头， 圈圈盘绕，如塔堆叠成 层层汹汹上涌的迷宫，头儿 高高端起，眼如红玉； 翠金色的光滑颈项，昂立于 圈绕的锥塔之上，如茵芳草上 飘浮着侈丽：那可人的身形， 无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