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

狂人日记
[俄]果戈理 十月三日
今天有件奇事。我承认，我决不去部里，科长会绷着脸训我，他一定是忌妒我给部长大人削鹅毛笔！财务员也混蛋，就是穷死，这白发老鬼也不给预支一点工资。在部里上班财运极差，真不知道有啥意思。省政府、民政厅和税务局就强得多：你可能看见一个邋遢的人在犄角涂写什么，可是，人家是住别墅的！我是清水衙门，要不是职务高贵，早辞职不干了。
外面倾盆大雨。一辆马车停在商店门口，我立刻认出这是部长专车。部长的女儿小鸟般从车里飞出来，左顾右盼，眉眼闪动……我完蛋了！下雨天她出什么门！她的小狗叫美琪。我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好，美琪！”谁说话呢？“你真坏啊，美琪！”该死！我看见美琪在嗅另一条小狗——原来说话的是条狗。美琪还说：“我写过信给你的，菲杰尔，大概是没有送到！”
我得承认，近来我常常看见一些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我相信跟着美琪就能了解部长女儿，我尾随着狗，来到一家大宅门。记住这个地点，将来自有妙用。 十月四日
今天星期三，我故意早些去部长办公室，把所有鹅毛笔都削尖。部长办公室摆满书橱，书名渊博得不像话。他身居要津，颇赏识我，要是他女儿也……咳咳，下流！过了十二点半，部长还没出来，可是一点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难以描述的事情：门开了，是她，她呀！天哪，她多么漂亮！她的声音，哎呦，哎呦！金丝雀！她掉了一块手帕，我飞扑过去拾起，天哪！什么手帕，完全是琥珀！ 十一月六日
科长生气了，他说我在拼命追部长的大小姐。我知道，他是忌妒呀，说不定他已经看出上司对我青睐有加来了！我是一位贵族哪，前路光辉，那时候，你给我当鞋底都不配呢。 十一月八日
上戏院听戏。剧本真可笑……有一个女戏子唱得真棒，我想起了那个人儿……咳咳，下流……没什么没什么，别说了。 十一月九日
八点上班，科长若无其事地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四点下班，路过部长住宅，一个人也没看见。饭后躺着。 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给部长削了二十三支鹅毛笔，给她呢，哎呦！咳咳……给小姐削了四支。好好奇他们怎么生活。我想调研一下小姐的香闺……人间天堂哪。我想瞧瞧她的踏脚凳，白嫩的脚上裹着雪白袜子……哎呦！咳咳，没什么，没什么……别说了。
我回想起那两条狗的谈话。要打听个清清楚楚，必须弄到这两条倒霉狗的通信。 十一月十二日
我寻到了菲杰尔的窠儿，从里面抢出了一小捆小纸片。这一回我终于要把这整个事件、计划，都探听个水落石出。 十一月十三日
这些信流畅可读，标点符号运用准确，非我们科长所能媲美，可笔迹狗腔狗调的。
“小姐莎菲老是喜欢去舞会……有一位头发乌黑的漂亮小伙子，一位侍从官……她要是会爱上侍从官，也应该爱上坐在爸爸办公室里的那个官，你不知道这人丑成啥样，简直像只装在麻袋里的王八……”
这个官会是谁呢？
“他老是坐着削鹅毛笔……爸爸常常把他当仆人使唤……莎菲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这卑鄙可恶的狗好像在讲我。这是出于忌妒！这全是科长的手段。
“亲爱的菲杰尔……侍从官每天上我们这儿来。莎菲爱得奋不顾身。听说不久要办喜事儿啦……”
见他的鬼吧，不堪卒读……老是侍从官和将军，什么好东西都让他们霸占去了。我也想当一下将军，不是为了求婚，是为了看看这些人在我面前摇尾乞怜，然后说：我向你们啐唾沫。活见鬼！
十二月三日
瞎扯淡！侍从官怎么了？脑袋上多长只眼？我想研究明白，为什么人要分成许多等级。凭什么我是个九等文官？也许，我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譬如说，平地一声雷，我变成了个将军，那时候我的美人作何感想？我的部长有何说法？为什么我恰巧非是个九等文官不可？ 十二月五日
早晨读报，西班牙皇帝逊位，后继乏人，遂生叛乱。怪哉，皇帝怎么能逊位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啊……皇帝是有的，不过躲起来大家不知道罢了。 十二月八日
忘不掉西班牙的事，操心了一天。吃饭时神情恍惚，摔了两个碟子。饭后卧床思索西班牙问题。 二千年四月四十三日
可喜可贺！西班牙有皇帝了！这就是我。事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以前怎么能设想自己是一个九等文官？荒唐！那时候怎么没人把我送疯人院？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的用人听说西班牙皇帝站在她面前时，差点吓死过去。我努力使她安静下来，要她相信我不会无故降罪于她。我没有上部里去，滚！再也不抄写那些臭文件了！ 三十月八十六日。昼与夜之间。
我的庶务官通知我去部里，说我三周不上班了。为了瞧热闹，我应邀前往。这群瘟官，你们怕还不知道谁坐在你们中间哪……要是知道了，那还了得。当他们拿文件来让我签的时候，我要笑死了，他们以为我会签：某某股长，不料我不慌不忙地写：费迪南八世。这下大家都肃然静默了，我挥手叫大家免礼。我直奔部长住宅，她看到我，跳起来倒退了几步。然而我没有亮明身份，只对她说，超乎想象的幸福将要敲她的门了。女人真狡猾，我现在才知道，女人爱的是鬼，真的，你瞧，她拿着有柄眼镜，表面是看那个戴星章的胖子，其实是在看他背后的鬼。鬼躲在胖子的星章里面招手，她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这帮人，老说自己爱国，其实他们要的就是地租！地租！ 某日。没有日期的一天。
我在街上微服私访，皇帝陛下刚好经过，大家脱帽致敬，我也跟着做了；我没有暴露自己是西班牙皇帝，我首先应该进宫觐见。而我之所以没有去，是因为没有皇帝的制服——有件斗篷就行了。我想去裁缝店定制，又怕裁缝全是蠢驴。我决定自己缝，把门关紧，不让任何人看见。 日期不记得。也没有月份。鬼知道是什么日子
斗篷缝好了。踌躇着没有进宫去，西班牙至今没有派使节团来，不带几个使节同去是失礼的。等他们。 一日
他们为何耽搁？是法国捣鬼么？不错！我上邮政局打听，西班牙使节到了吗？愚蠢的邮政局长一无所知，他说这儿没有什么西班牙使节……见鬼！ 马德里，月二日三十
一清早，西班牙使节到我们家来，我们一起坐马车，不到半个钟头就到了西班牙国境。也难怪，整个欧洲都通了火车。西班牙真是奇怪，一进房间看到许多人剃了光头。宰相把我推到一个小房间，说我再敢自称费迪南皇帝，就要给我点颜色瞧瞧。我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宰相因此用棍子打了我两下，痛彻骨髓，但我忍住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决定视国理政，我发现中国和西班牙原来是同一国，列位如若不信，可把西班牙写在纸上，登时就会变成中国。明天，地球会坐到月亮上去，我劝人们救救月亮，这时宰相进来了，人们如猢狲散，我因为是皇帝，一个人留下来了。宰相竟用棍子打我，赶我到房间。民族风俗在西班牙发挥着这样大的力量啊！ 同年接在二月之后的一月
西班牙真特别。今天他们把我剃了光头，尽管我拼命喊自己不愿意出家。我恐怕会受宗教裁判，而这一定是法国人要为难我。我知道，他是被英国人操纵着的。 二十五日
大审判官到我房间来，我提前躲到椅子底下。他叫我费迪南八世的时候，我想把头钻出去，可我知道他这是什么招儿，又该用冷水浇我的头了。他已经看见了我，可恶的棍子打得我好痛！我知道他不过是英国人手里的工具罢了。 三百四十九，月二，年月三十日四
受不了了！他们怎样待我！冷水浇头，不关心我，不看我，不听我说话。我哪里对不起他们？干吗要折磨我？我什么也没有呀。我的脑袋发烧，救救我吧！给我一辆雪橇，飞奔呀，马，带我离开！天幕回旋，星星闪烁，森林疾驰……那边的木屋是不是我家？坐在窗前的是不是我妈？妈呀，救救你可怜的娃吧！瞧他们怎样折磨我！把可怜的孤儿搂在你怀里吧！他是被迫害的！妈呀！可怜可怜患病的孩子吧！……
知道不知道在阿尔及利亚知事的鼻子下面长着一个瘤？
音乐家扬珂
[波兰]显克微支 小男孩刚生下来很弱小……邻家的妇人绕床站着，看着他们母子，都纷纷摇头。铁匠的妻子聪明，她便安慰病妇道：
“我将为你点燃福烛，放在床头，你不要害怕，你应该预备往另一世界去的道路，而且尽快请神父来，请他饶恕你的罪孽。”
“对呀！”第二个妇人说，“而且应该赶快给孩子行洗礼，他恐怕等不到神父来了，只要洗礼就足以救孩子，不要让他变成鬼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一支大的蜡烛，将水洒在孩子身上，孩子不时眨动睫毛。她又说道：
“我用三圣之名为你洗礼，赐名为‘扬’，现在，你已经是基督徒的灵魂了，从你的来处离开吧！阿门！”
但这基督徒的灵魂一点儿也不愿回去，却抬着脚又踢又哭。哭声是这样的细弱，正如妇人们所说：“咦，这大概是一只小猫吧。不然的话，是什么动物呢？”
大家派人去请神父，神父来后，尽了职责走了。产妇的病渐渐轻松，七天后又能出来工作了。孩子也没有其他问题，只是啾啾地叫。到了第四年春天，鹧鸪鸟叫的时候，他曾经生病，只是不久就好了，一直到十岁。
他很瘦弱，皮肤发黄，肚子膨大得像个瓜，两颊下陷，头发苍白就像缕缕的麻绳垂在睫毛上，看东西时瞪着眼睛好像望着远处一般。冬天里，他常坐在炉后哭泣，或因为寒冷，可没有衣服，或因为饥饿，可瓦罐里母亲没有存放食物。到了夏天，他就出去奔走，穿着一件单衫，用布条做腰带，戴一顶破边的草帽，像鸟似的伸着头往前望。他的母亲寄住在别人家里，天天像麻雀似的在人家的瓦檐下讨生活，日子过得很拮据，她很爱自己的儿子，但也时常打他，而且叫他为“梦游神”。八岁的时候，他已出去给人家牧牛羊了，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吃的时候，他就到树林里去拾菌子。在那里没有被豺狼虎豹吃掉，大概是上天可怜他吧！
他是一个愚蠢的孩子，每当说话，就把手指插入口中，和其他孩子一样。人家都担心他长不大，并且不能帮助他的母亲，因为他身体很弱，不能承担繁重的工作。但他特别喜欢音乐，随时随地倾听。等到他稍稍长大，就更加专注音乐，没有其他想法。每次到树林里去放牛，或提着篮子去拾野果，就会空手回来，吃吃地说道：
“妈！林中有什么在奏乐呢？嚄……嚄……”
他的母亲便回答说：
“不要害怕！我也奏乐给你听！ ”
于是她拿起木棍就打他，孩子连连呼喊求饶，但他心里还想着：“那林中确实有人在奏乐呢。”然而是什么人呢？只有那些鸟知道。松树、柏树，以及各种各样的鸣禽，都有好声音，整个山上都在奏乐。田野上的艾草，发出萧萧的声响；邻园的黄雀，有时又胡乱鸣叫，连樱桃树也颤动不已！扬珂早晨起来，他倾听着村中人的声音，他又以为全村都在奏乐了。有时去浇灌田园，风吹过锄柄，发出飒飒的声音，也可以娱乐。
一天，田主微服出行，看见扬珂短发乱蓬蓬的，正独自站着听风声，于是解下皮带将他痛打了一顿。可是扬珂不肯改变，人们都喊他音乐家扬珂。每到春天，他便跑出屋子，到河边去做牧笛。当夜间青蛙鸣叫，秧鸡在垅上颤歌，苍鹰迎露长啸，鸡儿在篱后鸣唱的时候，他睡不着了，于是静静地倾听，也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做礼拜的时候，他母亲不敢带他去教堂，因为琴声一响，或唱赞美诗的时候，他眯着眼如在云里雾里，茫茫然好像看不见其他东西。
巡夜的晚上在村中巡逻，为驱除睡魔，仰头数着星星，或对犬低语的时候，常看见扬珂穿着白色的衣服从黑暗中向酒店跑去。但他并不进去，跑到酒店的旁边，趴在墙脚下偷听。里面的客人正在跳舞，有时听到少年的欢呼声以及室内靴子的声音，都很清晰，有时夹杂着女郎的“什么呀”的问声。提琴低低地唱着：“一同喝酒，一块吃肉，一起欢乐。”于是大提琴就深沉而又洪亮地和着：“上帝赏赐！ 上帝赏赐！”窗户被灯光照得很明亮，酒店中的每一根椽子和柱子好像都在跳舞，在唱歌，而扬珂倾听着……
扬珂很想得到一把小提琴，能够轻声低唱：“一同喝酒，一块吃肉，一起欢乐。”美呀，这样会唱歌的小提琴！但是它从哪里来？又在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它呢？只要人家肯将这一类东西，让他拿一拿就足够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也只是自由地听听罢了。不久，就听到巡逻的在暗中喊道:
“小鬼，你还没回家吗？”
扬珂于是爬起来，赤着脚向家里奔去了。但提琴的声音还在黑暗里跟着他：“一同喝酒，一块吃肉，一起欢乐。”大提琴深沉而又洪亮地和着：“上帝赏赐！上帝赏赐！”
村里秋收之后，或婚嫁的时候，偶尔会弹奏小提琴，扬珂听了很高兴。他随后回到家，就坐在炉子后，整天不说话，只有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像狸猫一般亮。后他自己用薄板和几缕马尾做了一张提琴，但是远远不如酒店里的那把提琴那样美妙：它的声音非常小，极像苍蝇或蚊子的叫声。然而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弹奏，因此经常受到体罚，后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一个未熟的野梨一般。但这大概就是他的天性罢。可怜的孩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肚子还像原来一样大，头发愈加蓬松，眼睛越来越大，还常常流眼泪，他的两颊和胸部愈加深陷。
扬珂的样子很不像其他的孩子，他很像他自己制作的不大会响的提琴，平时很少发声。还不到秋收，他几乎快饿死了，他只有生吃芦苇等植物来充饥，再加上早晚苦苦思考，想得到一把小提琴，这种想法对杨珂很不好。
田主的仆人有一把提琴，常在傍晚时分弹奏以求侍女的欢欣。有一次扬珂竟在大叶的牛蒡中，看到开着的厨房里，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扬珂静静地望着，非常神往。因为要得到它很难，可自己又非常喜欢，一直想得到它，哪怕只是摸一摸或者看一看也可以。扬珂想到这里快乐极了，心里怦怦直跳。一天夜里，厨房里没有一个人。田主正在国外游玩，全家都很安静，仆人、侍女都在其他房间。扬珂伏在牛蒡中，远远望着门内的目的物已经很久了。这时天上的明月正圆，清光穿过门户，斜照进来，在对面的墙上映出了一个大方形，这方形慢慢向上移动，照得提琴一丝一毫都很清楚。这时在室内，提琴好像发出银光一般，琴腹照得尤其强烈，扬珂看了很长时间，那一缕缕琴弦，还有弯曲的柄，都看得清清楚楚。琴的底座闪闪发亮，像流萤一般，旁边挂着银杆似的弓。啊！这一切不但美丽，而且多么神奇！扬珂长久地看着，不觉心醉神摇。他坐在牛蒡中，两肘支在膝上，瞪大眼睛凝视着，不能舍弃。看得心里震惊，然后又心中一动，想上前靠近。难道小提琴真的神异吗？还是其他什么？
但月光中的琴好像慢慢浮动起来，向扬珂靠近，好像是来迎接他。它的光好像突然收了起来，有时又突然闪亮。这确实神奇呀！风吹了起来，树低低地响着，牛蒡喃喃地说着话，扬珂好像听见说：
“去吧，扬珂！厨房没人，去吧，扬珂！”
夜色清澈而且明亮。夜莺轻轻唱歌，慢慢地，声音越发大了起来，说：“前去，前去，取下来。”一只猫头鹰在他的头上翻飞，大声叫喊：“扬珂，不能去！不能去！”但它不久就飞走了，夜莺和牛蒡，喃喃不止：“那里没有人呢！”小提琴的光好像更明亮了。
可怜的、瘦小的扬珂缩着身子，慢慢地、小心地向前移动了。夜莺又低微地呼着：“前去，前去，取下它！”
这时白衣渐渐地向门边靠近。黑色的牛蒡已遮不住它。在前厅的阶上，可以听见孩子急促地喘粗气的声音。又过了一刻，白衣已经消失，只有一只赤脚露在门外。虽然猫头鹰又飞回来了，连声喊着说：“不能去！不能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扬珂已经进入厨房。
池中的青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好像受了惊吓，但随后也就静默了。夜莺停止了鸣叫，牛蒡也停止了低语。扬珂小心地往前摸索，恐怖忽然包围了他。他先前在牛蒡中时，像野兽在树丛中一样安静，没有什么不安。现在到了室内，像野兽进入笼中。他的举动紧张匆忙，呼吸越发紧促，此外，黑暗又包围了他。只有夏夜的闪电在东西方之间起伏闪灭，一瞬间照亮了室内，扬珂趴伏在地上，抬起头向上望。很快电光消失了，浮云遮住了月亮，一下子静寂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种细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一下，好像无意中触动了琴弦，因而弄出了声音。于是突然有人大声呵斥：“是谁？”扬珂屏住呼吸不敢动，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谁？”
火柴擦出光来，屋内明亮了，随后听见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呼喊求饶声，狗叫声，窗内的灯光来回移动，整个屋喧闹起来。
第二天，扬珂站在村长面前接受审问。一定要把他当作罪犯一样来惩罚他吗？当然的。村长抬头望望他，他站在那里，手指插在口中，瞪着惊恐的眼睛，又瘦又弱，挨了打，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人家将怎样对待他……他才十岁，刚会走路，又将怎么惩罚他呢？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吗？也是合适的。可这是个小孩子呀，对于孩子，应该怜悯和宽恕。叫看门的带去，给他几棍，叫他第二次不再偷，就够了。
大家便叫看门的斯达：
“把他带去，小小地惩罚一下！”
斯达点点头，像捉一只小猫一样把扬珂夹在腋下，出了仓屋走了。不晓得孩子是不懂得，还是受了惊吓，只是连一句话也没有，像一只小鸟一般望着。人家将怎样对付他呢，他知道吗？当斯达把他带到牲口棚，把他按倒在地上，掀起小衫，用力打下去的时候，扬珂才叫了：“妈！”起初，每打一下，他便“妈！妈！”地叫，但叫声渐渐低下去，弱下去，直至后他缄默了，不再叫妈了……
悲哀呀，这是什么破提琴呀！
哎，愚蠢的，可恶的斯达！谁会把孩子打成这样呀？他原本就又小又弱，时时要死的呀！
母亲来了，来带孩子了，但她不得不抱着他回去了……第二天，扬珂没有起来。第三天晚上，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可怜的床上。
小小的窗户外面，燕子在门外的樱桃树上啁啁地叫着，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正照在扬珂的枕上，他头发乱蓬蓬的，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落日的余光，好像是一条大路，垂死的灵魂将沿着这条大路离开人世。趁着光明离开人世也是一种善呀，他一生只是在荆棘上行走呢。他的呼吸还没有停止，神情若有所思。各种各样的声音穿过窗户进来，傍晚，割草回来的村女们从田野回来唱着绿野之歌，从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这是扬珂后一次倾听村中奏乐。他亲手做的小提琴，躺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垂死的孩子脸上露出喜悦，发出低微的声音说：“阿妈？……”
“怎么了，我的孩子？”母亲回答说，满含眼泪……
“阿妈，到了天国，上帝会给我一张真的提琴吗？”
“会给你的，孩子，会给你的！”母亲回答说，只是再也说不出来了，从她柔和的胸中突然迸发出积压已久的悲哀，只能不断呻吟祈求，她趴在箱上，大哭起来，如疯狂了一般，就像男人伤心不能救出自己所爱的人一样。
母亲没有救出自己的儿子。当她抬起头再看扬珂时，他睁着圆眼，但已呆滞不动，脸色庄严，黯淡，阳光也已隐去……
扬珂，愿你的灵魂得以安息！
第二天，田主和女儿及一个爱她的少年从意大利回来了。那少年说：
“Quel beau pays que I’ltalie！” （多么美呀，意大利！）女孩回应说，“有着艺术文化追求的人民同样美丽呀！ ”On est heureux de chercher labasdes talenset deles proteger…… （幸福呵，得能在那里搜求才艺并能保留。）
赤杨在扬珂的坟上簌簌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