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大传(全三册)

行藏问计（节选）
**章????打虎风云
一????六部九卿上联名折诛杀“八虎”
许多年后，躺在那艘驶向生命尽头的夜航船上，王阳明回想起他生命长河中的朵朵浪花：钱江遇险、龙场悟道、鄱阳水战、天泉证道……让他感到惊异的是，这些浪花竟然都是在大明正德元年那个闷热的十月被激起的。
那时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正与一群士子振臂高呼，从北京城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一路喊着口号，游行到了皇城午门内的金水河。那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沸腾了，活像一锅滚烫的馄饨在上下翻滚。
他记得那一天正午，皇城大街像刚掀开的蒸锅一样，弥漫着一股热气。街上少行人，只闻知了声，更加让人昏昏欲睡。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边一座名叫“漱风亭”的凉亭里，一群青年士子围坐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讨论辩驳。凉亭石柱上悬有一联，上联是：不染不妖只因本性真；下联是：无影无踪乃知全是空。亭前一弯曲水，十亩荷花，杨柳环绕，清风习习。置身凉亭之中，让人心旷神怡，超凡脱俗。
只见为首的一位青年，身材高大，方脸上两挑剑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人姓李名梦阳，字献吉，官居户部郎中，是时下才华横溢、享誉士林的大才子。李梦阳与同朝为官的何景明、王九思、边贡、康海、徐祯卿、王廷相意气相投，经常在一起诗文唱和，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人称“七子”。
饮过几盅酒后，紧挨李梦阳而坐的何景明神叨叨地说：“听说昨晚皇上在刘瑾等阉竖诱引下，微服出宫，去了趟胭脂巷，一夜未归。”
何景明的话音刚落，与座士子禁不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胭脂巷是北京城出了名的风尘之地，来自全国各地的烟花女子云集于此。在正派的士人眼里，这胭脂巷是一个龌龊不堪的地方，很难将当今圣上与其联系起来。
李梦阳站在亭中，一仰脖满饮一杯，操着一口西北口音大声说道：“而今满目所及，尽皆蝇营狗苟之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宋儒提倡‘文必追秦汉，言必称孔孟’，我辈几近抛之脑后。当今世人，能做到周濂溪所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又有几个？就说刘瑾这个死太监吧，置太祖高皇帝亲手制定之纲纪铁规于不顾，罔上欺下，挟帝上出入不堪之地。如此下去，我等大明臣子脸面何存？”
“说得好！”随着这声喝彩，王阳明从墙角处踱了出来，站在了凉亭台阶之下。他身材颀长、面容瘦削、颊骨凹陷、两鬓垂须，头戴绛色方巾，身着藏青轻纱道袍，走起路来飒飒带风。
李梦阳等人连忙起身相迎，嗔怪道：“阳明先生何以姗姗来迟？”
王阳明本名王守仁，字伯安，现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因早年在故乡浙江余姚阳明洞结庐读书讲学，朋友都称其为“阳明先生”。
他与众人一一行过揖礼，落座后，爽朗一笑：“此处雅集，颇有兰亭真趣。在下赴会来迟，虽则失礼，却事出有因。我刚出门时，在本部书办处发现一篇绝妙好文，因是本部堂官等六部九卿联名上奏的奏章，因而书办留有底稿。”
却说正德皇帝朱厚照整日里跟着一群太监忙于声色犬马，斗蟋斗狗，朝廷的事情全交给身边宠信的“八虎”直接去办。这“八虎”说的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高凤这八个太监。朱厚照不爱上朝，更懒得跟他父亲孝宗皇帝留下来的那帮老臣打交道。近来往往旨从中出，连内阁阁臣和六部九卿都不能预闻。有所议拟，“八虎”径行改议，正德皇帝多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八虎”中尤以刘瑾*为霸道、奸诈。朝政乱得跟一锅粥似的，老臣们也是忧心忡忡。
几个月前，八十多岁的吏部尚书马文升就因为屡屡上疏劝谏，说了刘瑾几句坏话，竟然被刘瑾矫旨致仕。没多久，兵部尚书刘大夏因奏请遵遗诏裁撤各地的镇守太监及额外的“传奉武官”得罪了“八虎”，惨遭诬陷，以七十三岁的高龄竟被充军甘肃。
刘大夏离京那天，王阳明去给这位堂官送行，只见他布衣徒步过大明门下，叩首而去。王阳明等下属官员为之叹息泣下。京城父老携筐送食，刘大夏所经之处，皆罢市焚香。看到这一情景，王阳明深感震惊，心想，公道自在人心，这话实在不假。
马文升和刘大夏是孝宗*为倚重的老臣，他们遭受如此不公正对待，激起文武百官的公愤。吏部尚书韩文每次退朝，跟属下谈到时局，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王阳明与李梦阳官阶虽相差好几个级别，但年纪相仿，文风相近，意气相投，经常在一起切磋辞章，指点江山。有一天傍晚，王阳明来户部衙门找他的老朋友李梦阳探讨古文，碰巧又撞见韩文在花园里长吁短叹，便上前劝道：“韩公为国家大事忧心，有何良策？”
韩文摇摇头，把双手一摊：“就是束手无策啊，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光叹气了。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王阳明答道：“当务之急是发动十八道御史和六科言官参倒‘八虎’！韩公德高望重，当率六部九卿诸大臣联名向皇上上一道折子，力陈厉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八虎’发动猛烈攻势，阁臣必将群起响应。到那时，这‘八虎’岂不成了死老虎？”
“这是与虎谋皮啊。不过事已至此，我等老臣岂能坐视不理？俗话说‘文官谏死，武官战死’，大不了舍掉这副臭皮囊吧！老夫就不信了，满朝文武竟然斗不过几个阉人！”韩文越说越气愤，后来转念一想，又道：“这道联名折，*为关键，一定要请一个大手笔执笔才行呐。”
王阳明指着身旁的李梦阳说：“献吉兄才大如海，又是韩公的属下，请其执笔，*为妥当。”
这个李梦阳不仅写文章在文坛享有盛誉，做官也是一个“刺儿头”，在朝中以硬骨头出名。早在弘治年间，即上书弹劾张皇后兄弟寿宁侯张鹤龄“招纳无赖之人，攫取私自利益而祸害百姓，其势犹如猛虎”。张鹤龄在弘治皇帝面前辩解，摘录李梦阳上书中“皇上优厚张氏”一语，诬蔑李梦阳毁谤张皇后为张氏，其罪当斩。当时，张皇后正被弘治皇帝宠爱，皇后的母亲金夫人又在弘治皇帝面前哭诉，皇帝不得已将李梦阳关到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不久又找机会把他放了出来，仅罚了他一年俸禄。金夫人不依不饶，哭诉不断，但弘治皇帝再未听她的，且在僻静处召见张鹤龄，将其一顿臭骂。张鹤龄吓得当场叩头如捣蒜，并保证不再纠缠此事。大臣都知道弘治皇帝有意保护李梦阳，便奏请皇上不要重罚李梦阳，让锦衣卫用木杖象征性地把他打一顿给金夫人出下气算了。就这，皇上也没有同意，他对尚书刘大夏说：“你们这些人尽出馊主意！李梦阳万一不经打，打死了咋办？朕岂能杖杀忠臣来取悦后宫呢？”
有一天，李梦阳在上朝途中碰巧遇到张鹤龄，两眼冒火，气愤难忍，破口大骂，还不解恨，上前又挥起马鞭打掉了张鹤龄的两颗门牙。从此，张鹤龄这位寿宁侯怕了李梦阳这个户部郎中，远远看见他就躲着走。
听了王阳明的推荐，李梦阳也不推辞，当场拍了胸脯：“只要韩公率诸位大臣据理力争，写奏折乃区区小事，卑职一定化笔为刀，让天子阅后为之动容。”李梦阳说到这，想起他此前的英勇之举，大声说道：“想当年势如猛虎的寿宁侯，不也被卑职挥鞭打得满地找牙吗？而今集天下之力，对付区区几个阉党，岂不易如反掌？”
韩文一听此言，顿时气血上涌，捋须昂肩，当场拍板：“说得好，就这么办！老夫这把年纪，死何足惜？跟这几个阉党拼了！”于是便有了王阳明刚才所说的那篇绝妙好文。
“是什么好文章？阳明先生快些拿出来让我等奇文共欣赏！”听王阳明这么一说，与座士子中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大声催促。
王阳明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一杯酒，抿了一口，卖起了关子：“在下打听到这篇奇文出自在座某位大才子之巨笔。大家如能猜出来，我就马上为大家诵读，如果猜错了，莫怪我三缄其口哦。”
“这还用猜吗？六部九卿联名折子，非李梦阳谁敢执笔！”有人高声嚷道。
“此奇文正是献吉兄之大手笔。”王阳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笺纸，在桌上徐徐展开，正欲诵读，一直坐在一旁微笑不语的李梦阳走上前来，用手按住那张已经摊开一半的笺纸，双手一抱拳：“在下拙文，不敢劳烦伯安兄念叨，待我为各位默诵一遍，还请多加指正。”
李梦阳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起来。众士子或凝神静听，或击节称赞，或摇头晃脑，或摩拳擦掌。当李梦阳提高嗓音朗诵完*后一句“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而不治，为患非细，伏冀陛下将永成等缚送法司，以消祸萌”时，全场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像火山爆发，谩骂喧嚣之声骤起。士子们再也按捺不住，全都站起身来，大声数落“八虎”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