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前总有摆渡人

*让邵义德牵肠挂肚的是儿子邵杰，他成了红光机械厂终结期的一把手，一大堆烂摊子压得他喘不过气。原来的红光机械厂代号为“2530”厂，通讯代号为010信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保密厂。这家号称“小三线”的军工企业没有几年好日子，改革开放后命运多舛。几年前，上万名职工下岗，大量人员买断工龄，成为自由职业者。经过改制后有三千人上班，其他人无法安排就业。搞什么项目？出路在哪里？邵杰没有好办法，整天处于焦虑中。邵杰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他也很少有时间去看望老父亲。现在，上班的三千名员工有了出路，工资有保证，偶尔还有超产奖；多余的人员除了退休、买断工龄外，还有几千人等待上岗，加上苦于就业没门路的人，上访告状事件屡屡出现，给市里出了不少难题。 徐文昌面对冷酷的现实，急于想摆脱困境。他知道，松浦市很多人家靠这家企业讨生活，也留下很多逸事传说，但如何救活企业，他几经踌躇，无计可施，心里颇为焦虑。 当市长的徐文昌面临的难题，主要是如何提振地方工业和市政建设。两难相比取其轻，他决定以市政工程拉动工业结构改革，带动就业。得知袁天易在北京开公司赚大钱了，便想请他回老家投资兴办实业。袁天易在电话里告诉徐文昌说，北京这儿赚钱容易，他搞房地产发了财，在雄安新区购买了大片土地，计划开发生态园住宅区，没有回松浦市投资办实业的计划。在亲自去北京请他回老家开办企业的副市长曲孝忠的一再撮合下，袁天易改变主意，提出条件说，假如市里答应他两个条件，可以考虑回乡办厂。曲孝忠问他哪两个条件？袁天易愤愤地说，他因为打麻将被判三年刑，不公正，市里应当给予平反，他还准备了一份申诉材料交给曲孝忠；再就是要求把红光机械厂转让给桂普公司，改为民营企业。至于是怎样一种兼并形式，袁天易没有拿出方案。 曲孝忠满口答应了，哪知道在邵义德这里遇到了障碍。邵义德虽然退休了，但经他批的案子，必须走一个程序，他不承认错判便无法平反，两边僵持了下来；再说，红光厂总不能白白拱手让给他呀！邵义德认为袁天易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邵义德已80多岁了，一直受肺癌晚期的折磨，尽管化疗效果很好，毕竟是风烛残年的人，憔悴得身子骨就像要散架子了，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吹倒。邵义德很少下楼，能从落地窗观看街头景象就是他的奢望了。幸亏有小保姆秋秋精心照顾，陪他说话聊天，讲乡下的事儿，让他竟不觉寂寞。有时，秋秋推他坐轮椅下楼散心，看看街景，让他感受生命的珍贵。 他自知自己时日不长了，倔强的脾气没有改，依旧按照原则处理事情，市里的人对他既敬又惧，纷纷远离了他。他对秋秋唠叨说，哪能只有认准经济，不坚持原则的道理？从乡下来当保姆的她，只好应付说，爷爷的话有道理！ 女儿走后不久，女婿又来了。 当了四年松浦市的市长，徐文昌今年49岁，正值壮年，性格坚韧不拔，很想干成一番事业。他平时很忙，除了年节很少来岳父家。他总说忙，其实邵义德知道他酒场应酬多于处理公务。邵义德开导他说：“文昌呀，市长可是父母官，要多替百姓着想。市里上访告状的那么多，咋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呢？听说，红光厂因公伤残的职工医疗费三年没有交了，市里拨给的过年钱也让公司占用了，你怎么不管呢？”徐文昌尴尬地笑笑。邵杰是松浦电气有限公司老总，也是红光厂负责人，他是徐文昌的大舅哥，邵义德是他亲爹，凭这两点徐文昌就没法管。邵义德仍旧不知趣儿，唠唠叨叨说起来没完没了，指责在徐文昌领导下，市里样样工作糟透了，主干街道楼房建得里出外进，道路修得一年就破损，明显偷工减料。“这些人良心都放在哪儿啦！”邵义德根本不顾忌女婿铁青的脸色，吼声极响，吓得小保姆秋秋躲进了房间里。 “爸，你看，袁天易准备回咱们市里投资，还要向希望工程捐一笔钱，是不是把他过去的事儿摆平了？”徐文昌不急不火地说。 “那是好事哦！”邵义德的脸色阴沉许多。他对袁天易没有什么好印象，袁天易也是红光厂老职工，企业停产，他琢磨发财门路走了歪路，松浦市*轰动的赌博案就是他制造的。他在市郊阎家岗设立赌场，每天的赌资都有几万元。市公安局当时为破获这桩大案，颇费周折。现在，他又以实业家的身份回家乡投资，显然没安好心！“文昌，我看还是让他找招商局办这事儿，你是市长，干点大事儿！” 他嘱咐说。 “他的资产一个多亿，引进来能解决几千人就业，财政收入也会增加，这不算大事吗？”徐文昌进一步说，“您老一直抱怨说，市里现在失业人口骤增，有的家庭依旧生活没有改善。袁天易来了，他能让地方经济这盘棋走活了！那不是正经事吗？” “私营企业老板，要的是经济效益，不是社会效益，你别抱太大的幻想。” 邵义德向他泼冷水。 徐文昌发觉，老岳父的观念与他始终相悖。除了国企，其他性质的企业不也同样纳税，也同样能安置社会闲置人口吗？岳父受计划经济那一套熏染太深，总用有色眼镜看当今的新鲜事物。徐文昌见难以说通他，只得告辞了。 过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又响了，但任凭电话铃声响，邵义德依旧不动声色，直到电话再次挂断，客厅里归于沉寂。邵义德知道应该是儿子也来当说客，故意不理睬。 此刻，邵义德把头仰在沙发后靠，望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那是市里著名的书法家艾思纲的墨迹，写的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颇有毛体的韵味。 或许是近日市里有些决定令他困惑，或许是因为女儿与女婿的举动有点反常，令他对女婿有几分担心。一是市里决定建一座16层的综合办公楼，列入形象工程。可市财政状况他十分清楚，连工资都难解决，哪有大笔资金建设形象工程？二是计划要打通外环路，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邵义德认为，松浦市并不处在交通要道上，每天经过市里的车辆并不多，干什么急着开发外环路？可不可以把资金用在乡镇学校建设上？他真不知道，市里当权者脑瓜里都在想啥！三是请袁天易返乡投资这事儿，也显得很没身价。据说，市工商联要请他担任会长，但现任会长钟凤鸣倚仗自己财大气粗，不肯让贤，这件事儿就搁浅了。*让他揪心的，还是红光厂的未来。邵义德年轻时在这家军工企业当过工人，后来提升为干部，之后进入了市领导班子。红光厂曾经是共和国的骄傲，从解放战争开始，便生产出大量军事装备，支援全国解放和国防建设。这里也是敌特重点关注部门，公安机关曾经破获了两起针对红光厂的间谍案。这家军工厂经过扩建，厂区已颇有规模。当初，很多年轻人就因为是红光厂的职工才找上漂亮媳妇。几十年过去，这家巨型军工企业步履蹒跚，越来越艰难，如今面临倒闭窘境。在邵杰、齐平等人的努力下，通过体制改革，从厂中脱胎出一个松浦电气有限公司，安排了部分人员，可还远远不够，还有巨大的包袱甩不掉！ 邵义德一想到这些便满脸痛苦。秋秋以为老人又犯病了，仔细地观察他，关心地说：“邵爷爷，你哪儿不舒服啊？” “我心堵得慌！”邵义德的长寿眉毛抖动着。 秋秋听闻马上取出速效救心丸。邵义德苦笑着推开她的手：“秋秋，你就别费心啦，我没事儿！” “勤勤早就发话了，您老有个好歹，拿我算账！”秋秋表情复杂地说。 “唉，她还是一个孩子……”说到这里，邵义德不再言语。眼前的秋秋19岁就出来当小保姆，而勤勤正在医大读书，依旧不谙世事，整天泡网吧。两个孩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