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于我如浮云:杜甫诗传

永泰元年（765年）夏，杜甫携妻小出成都南下至岷江，再租船沿江行经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往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一叶孤舟漂于岷江之上，两岸群山相拥，云遮雾绕，恍惚间，杜甫竟不知置身何处。到了青溪驿上岸住宿，杜甫还在回想所见情景，夜深月升，思友之情涌动，于是作《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 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 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 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 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浩荡前后间，佳期付荆楚。 诗中提到的张之绪复官不久，实授工部员外郎，居荆楚。杜甫正要去那里与他相会，自然首先想到他。可能他还不知道，好友李白**次下渝州也是走的这条水路。从此诗可看出，杜甫一开始就计划下荆楚，游潇湘，而不是归故里。“飘”字在后面的诗作中常常出现。 杜甫到戎州后，戎州杨刺史为他接风洗尘，他作《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一诗答谢。这顿酒让杜甫十分尽兴，咏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掰荔枝。” 接着，杜甫一家又顺流经屏山、戎州、泸州漂向渝州（今重庆市），六月底到达这座陌生的山城。因与严六侍郎预先约定下三峡，只好稍事停留。到了渝州，杜甫把船停靠在内江北岸的沙嘴。这个码头北面倚山，东南两面临江，为天然深水港，但上街一趟很不容易。 在这里，杜甫待了半月也没见朋友身影。某天夜晚，他上岸喝了很多酒，清晨一觉醒来，从船窗望出去，城郭、门户都被晨曦笼罩着，河岸陡峭，而猛涨的江水则像从天上奔注下来似的，波涛汹涌，浪花飞溅，船身剧烈晃动，杜甫感到恐惧。不能再等了，他展纸挥毫留下了《渝州侯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一诗。 此时他已没有那么浓的游兴，因朋友爽约，原本准备从渝州顺长江而下一起观览巫山、白帝城、一柱观的胜景，现在只能作罢。当天，杜甫一家从沙嘴出发，向荆楚漂流而去…… 某天傍晚，杜甫忽闻岸上传来古刹钟声，问船家方知已经到达忠州（今重庆市忠县）。他记得好像有个从侄在此地做官，于是登岸去拜访。原来这个从侄是忠州刺史，他礼节性地接待了杜甫。杜甫即兴作《宴忠州使君侄宅》，叙述了经过使君宅所见和欢宴之情。宴席上大家一边饮酒，一边闲话叙旧。酒宴过后，刺史为尽地主之谊，准备安顿杜甫一家。因他的住宅很简陋，就把杜甫一家安置到龙兴寺暂住。杜甫流连光景，在这里滞留三两天，游览名胜，作《禹庙》：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 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 云气嘘清壁，江声走白沙。 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这座禹庙实际上是禹祠，建在忠州临江的山崖上，很有气势。此诗起笔便写空山斜阳，令人感到森然、肃静。正因山空，古庙更显得巍然独峙，气势不凡；加以晚霞的涂染，庙内庙外都染上金黄色彩，格外庄严，令人肃然而生敬意。 随后，一条小船载着杜甫全家老小，继续在川江上漂荡。某日，船过万州河段的巴阳峡和青龙滩，杜甫独立船头，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滔滔江水，思绪万千。他在《旅夜书怀》里写下了他的满腹心事。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深感前路渺茫，小船飘摇无着落；阖家大小，如天地间飞旋的沙鸥。面对夜色与明月，听微风细语，看大江奔流，想病老官休。此诗极言个人之渺小：像江岸细草一样微小，像江中孤舟一般寂寞。又言天地之博大：星辰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此时杜甫心目中的白鸥已不再如早年干谒权贵时的诗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那样具有英姿和豪情了，而变成孤独、飘零的象征。但是，杜甫在诗中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表现出衰老之人虽然渺小心胸却宽广博大的深远意境。 杜甫的船过了万州后，他回想起过滩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于是作《放船》一诗：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 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 荒林无径入，独鸟怪人看。 已泊城楼底，何曾夜色阑。 入秋后的川江，水势依然湍急。无论是一只怎样的帆船，都不可能在傍晚“戎戎暗、淰淰寒、独鸟怪、夜色阑”的恶劣环境中从上游的万州放船下行，更无人敢夜闯青龙滩。杜甫诗中所写的当是过后的回想。 过滩后一天傍晚，杜甫的船准备靠岸夜宿。天一亮，他的小船就能过云安（今重庆市云阳县）了。或许是因他的肚子饿了，这时候远远地闻到一股酒香。看样子，不上岸去喝几口都不成了。云安城内只有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从小河口一直延伸到大东门城门。城内墙根也是青石板，路边临江的一排高低错落的江楼全是原生木竹加青石板架构。此时街市昏暗无光，杜甫因有意取醉消愁，借酒香带来的超常灵感作七律《拨闷》： 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 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消愁定几巡。 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 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 杜甫所饮之酒为曲米春，一盏就把他醉倒了。此为夸张之说，杜甫自斟自饮，美酒好像化身为他此刻*好的朋友。三杯两盏，取乐也罢，解愁也罢，驱寒也罢，*难得的是一醉方休……杜甫去蜀东下是无可奈何之举，平生已漂泊多年，竟没能找到一处安身之所，如今年老体衰，仍旧四海飘零……多少伤心事，尽付浊酒中。 在云阳寄居的日子里，美酒几乎成为他创作的道具。他的《寄岑嘉州》中的“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中的“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三中的“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中的“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等都是值得品味的佳句。 可能是因旅途劳累，加上饮食不规律，一路上他湿邪侵体，肺病和风痹发作，致使他脚部麻痹，需要休养。他的朋友郑公听说后前来探望，又拎了一大坛酒来，杜甫不得不陪朋友喝一顿。宴后，杜甫作《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一诗，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慨叹“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 云安那时是个穷困地区，杜甫被困在这里养病，时间长达五个多月。这年深秋，回纥、吐蕃再度侵犯陇右关内，无数百姓逃难入蜀。官兵们借机横征暴敛，凌辱百姓，蜀中的乡亲们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杜甫抱病作《三绝句》，用朴实而鲜活的语言留下这段真实的历史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