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钥匙的梦/[日]辻村深月

仁志野町的小偷 看到巴士里站在前方的她时，“啊，小律！”我内心条件反射地想，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她意志坚定的眼神与乌亮笔直的头发一点儿都没变。 她向观光客行礼，透过麦克风大声招呼：“各位早！”她声音沉稳，很熟练地应对我妈这种中老年人。 “感谢各位搭乘那贺交通观光巴士旅行。今天天公不作美，不巧是个阴天，但天气预报说应该不会下雨。我相信今天车上的各位平日都乐善好施，让我们一起期待明天是个大好晴天吧！” 上星期我才在课堂上对我带的六年级学生说，*好避免使用“都（有）、都不（都没有）”的说法，不过乘客中传出一片掌声，热络的附和声响起：“咱们平日可是乐善好施的！”“那当然了。”律子开心地应道。 “我是导游近田，这两天将陪伴大家，为大家介绍导览。这位是司机冈本，我们来请他打个招呼。” 她转过身把麦克风递到司机口边的时候，帽子上的缎带摇曳，长发垂落在胸前。司机用一种耿直又认真的语气向乘客寒暄，律子笑了：“冈本很害羞，不会说话，每次打招呼都很简短。我常跟他做搭档，他的驾驶技术可是‘一把罩’，从来没有违规记录。” 深蓝色的背心与窄裙，细条纹白衬衫搭配黄领带，头顶的帽子也系了同色的缎带。 她已经是大人了。 曾在远足巴士中坐一起的两个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导游和老师。我们已经是这把年纪了。 不出所料，母亲找我一起参加的“伊势神宫进香团”，里面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律子在大伯大婶的围绕中，配合他们的节奏导览介绍。 我旁边靠窗坐的大婶一上车就拿出茶和点心，似乎完全没发现眼前的巴士导游是女儿以前的同学。 律子自我介绍她姓近田——跟我以前知道的姓氏不一样了。她戴着手套，看不出有没有婚戒。我心底生出一股暗潮汹涌的感觉，她，结婚了？ 她在各所学校辗转，但一定从来没想过离开这块土地吧。她在市内的这家公司担任巴士导游，不知道何时会碰上旧识。她不是去了东京吗？我以为她会趁那个机会，和她母亲就此分道扬镳，难道是因为结了婚，总算摆脱她母亲了？ 我看到她微笑地把麦克风递向一名乘客，忍不住眯起眼睛——啊啊。 她一定是真心觉得不管遇上谁都无所谓。她站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是如此坦然，看得出她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即使没有成为儿时向往的偶像歌手，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她依旧是问心无愧、安然自在。*终，她在这个小镇扎了根。 我忽然想，相对于她，我究竟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律子明朗地大声介绍今天的行程：“我们会在名古屋下车。午餐时间，我们为大家预约了可以顺便逛街打发时间的店铺。然后再继续上高速公路，一路往伊势神宫前进……” 我听着她的声音，记忆倒转至少年时代。我回忆起她背对着我，阻止我出声呼唤“小律”的背影。 没错，我们已经是大人了。 １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结束时，水上律子转到我们班来了。 仁志野町总共有四所小学，我读的北小是仁志野町内*小的一所学校，距离镇中心有车站和综合医院的南小，骑脚踏车要三十分钟以上。北小的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从入学到毕业，同学都是一样的。 律子是从邻镇来的。很少有学生会从附近地区转来，而且还不是新年度开始的时候转来，这在北小是很罕见的事。 律子性格开朗，而且手很灵巧，大家都喊她小律。她头发很长，每天都顶着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来上学。那好像是她自己弄的，不像我，每天早上让母亲扎个马尾就算了，所以律子在下课时说“我帮你弄”，为我编麻花辫子时，我开心极了。 律子功课不好，但运动神经出类拔萃，还有每次合唱时，她都会拼命放开嗓子大声唱。 “我以后要当偶像歌手！” 有一天她告诉我。 “我想登上《MUSIC STATION》[ 译注：日本朝日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放的现场直播音乐节目。]！” 和律子关系*要好的是优美子。 或许也因为是同桌，她们一下子就成了手帕交，两人的母亲也经常闲聊。她们常去彼此家里做功课或做美劳作业，好像两家也会一起去看电影、买东西。 优美子是个天使般的女生，她跟每个人都聊得来，对别人的意见从不赞成或反对，总是笑眯眯的，大家也都接纳这样的她。如果问对她的印象，每个人都会回答“她很乖”“很喜欢她”。她非常受欢迎。优美子的母亲在家里教钢琴，她自己也弹得一手好琴。经常是律子唱歌，优美子为她伴奏。相较于个子娇小、皮肤白皙、宛如妖精的优美子，律子肤色黝黑，个子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有时候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 优美子从来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这下却有了姐妹淘，因此一开始也有人羡慕律子，或是说她的坏话。可是没有多久，律子开始拿自己或弟弟的糗事逗大家开心，赢得了“这女生很风趣”“很开朗”的评价，渐渐融入班级这个大环境中了。 我跟律子和优美子都是很好的朋友。这是因为我跟优美子家本来就住得近。虽然年纪还小，但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即使会憧憬成为偶像歌手，也绝对不敢说出口。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跟众人焦点的她们两个一起玩。 “小满，我弟说他喜欢你哦。” 生平**个说“喜欢”我的男生，就是律子的弟弟。律子的弟弟干也小我们两岁。虽然告白的对象是一个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男生，我却心头小鹿乱撞，害羞地摇头说：“骗人。明明就是优美子比较可爱，干也怎么会喜欢我？” “他说因为你对他很好。你常常陪他玩嘛。” 听说她们姐弟吵架的时候，如果律子恐吓说“我要告诉小满哦”，干也就会一下子乖乖听话。如果律子再逗他说“你喜欢人家，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办吧”，他就会认真动气。 的确，我们去律子家玩的时候，优美子和律子两个人玩在一起，有种不方便打扰的气氛时，我就会去找干也玩。我们会一起打游戏，或是去外头抓螯虾或蝌蚪。 我们住的小镇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大马路，就是成片的稻田。在一片水和泥巴的气味中，撒下网子，就可以捞到一大堆螯虾或者蝌蚪，好玩极了。蝌蚪摸起来黏黏滑滑的，用手指捏起来时的触感很舒服，也有很多小孩不敢摸，但我跟干也都不在乎。家里不许我养动物，但律子家很开明，不管是螯虾还是蝌蚪，都可以抓回家养上一阵子，观察它们的生长状态。她们家玄关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桶和脸盆。 “今天大丰收啦！如果这些螯虾全是龙虾，就可以做成一顿大餐了。” 律子的妈妈总是在家，她是家庭主妇，帮我们装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律子家的檐廊对着我们上下学的路，从外面可以看见她家整个客厅。夏天的时候，窗户多半开着，几乎从不拉上窗帘。名副其实地完全开放，从外面可以看到律子的妈妈在凌乱的房间里烫衣服，还可以闻到她家星期六的午饭是秋刀鱼。 “噢，小满，你要回家啦。” 每天放学，律子的母亲都会从屋里对我招呼。她个子娇小，体型微胖，不管何时看到都是穿着围裙的打扮，从来不化妆。她的头发跟女儿不一样，是一头短发。 我的母亲可能因为是小学老师，个性不苟言笑，恋爱的话题也是，从小就禁止我谈论。但律子的母亲就会对我说：“小满很受男生欢迎对不对？我家干也有好多情敌哦。”弄得我面红耳赤。我不习惯这种话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律子和优美子都笑了，但幸好她们的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所以在律子家玩耍，还有干也对我的好意，都让我觉得很惬意。 律子的母亲好像在家里做一些家庭代工。我也是在律子家**次学到“家庭代工”这个词的。玄关和客厅堆了很多纸箱，装着不知道是什么零件的机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绿色和金色线条的金属片。 我们在玩的时候，律子母亲就在旁边做工，看着她手中制造出细细白白的烟雾，电烙铁前端的银色块状物融化成液体并发出刺鼻的气味，我大为兴奋，赞叹：“好厉害！”这要是我母亲，一定会说危险，不准我靠近，但律子的母亲却拿给我问：“你要试试看吗？” 律子的家充满了热度和金属的气味，跟我家截然不同。 在北小，每年大家都会一起准备毕业成果展。毕业前，几个朋友分成一组制作版画或图画，留在学校做纪念。每届的六年级学生都这样做，而我们都怀着憧憬，看着他们的作品。 “做毕业作品的时候，我们跟小律的妈妈借电烙铁来做东西好吗？” 优美子说：“我们三个人一组吧！”明明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优美子却邀请我一起加入。我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点头答应。毕业成果展是我们学校的大型活动之一，受到全校学生瞩目。落单而且一个人制作毕业作品的六年级学生，不是怪人就是没有朋友的人，总之非常凄凉。 “好哇，来我家做吧！”律子露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