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评论(第三辑)

李毓昌案之案情重组 目前所见之二卷本《伸雪奇冤录》，是1928年或1929年之石印本，是对1881年初编、1895年再编之四卷本《悯忠录》之简化及石印。而2000年之简体本，则以石印本为主而稍作增补。对此，本文**节已考证之。但《伸雪奇冤录》与《悯忠录》异同何在，则不得而知。《伸雪奇冤录》**卷**篇文章，其实并非李毓昌案之公牍，而是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的《李皋言明府事略》。《国朝先正事略》刊行于1869年，正好是李毓昌案审判结束一甲子，又早于《悯忠录》初度编成之1881年，单就出版先后而论，有可能1881年《悯忠录》初度编成时已收录此书《李皋言明府事略》一文。但是《悯忠录》1881年四序二跋的作者却完全不提该文，会不会是他们认为该文部分内容涉及神怪果报、荒诞不经而有意忽略？这虽也未尝不可能，但果报信仰深入人心，当时还得到清仁宗朱批之鼓励。李毓昌同乡黄兆??作为历城县教谕，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也足够高了，却也在其1895年的序言中大谈此案之果报情节，而且，黄兆??不仅完全不提李元度该文，还添加了李元度文所没有的情节。因此笔者推测，1881年《悯忠录》初度编成、1895年《悯忠录》再度编成时，尚未收录李元度文，直至1928年或1929年此书付诸石印时，才把李元度文加入，还排在**卷**篇的显赫位置。而且这个安排破坏了**卷按照时间顺序收录李毓昌案相关公牍的严格秩序，更像是20世纪人由于对清朝公牍体系陌生、对历史文本秩序疏忽而导致的结果，而不像出自清朝光绪初年中级官员李中华的手笔。 因此，本文会把《伸雪奇冤录》卷一**篇即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李皋言明府事略》放进本文第三节处理，而以卷一直接关于本案之状、禀、札、咨、奏折、圣谕等当时官方公牍104篇为主，重组李毓昌案情及破案经过，有必要时，则征引其他相关史料以资佐证。又为叙述及阅读方便，以下纪元年份及农历日期，悉以阿拉伯数字显示。 1808年，淮安府山阳县水灾，江苏布政司命候补知县李毓昌等调查赈灾情况。李毓昌带同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三名仆人，于是年九月二十八日抵达淮安府城，寓居城内“漕院东首善缘庵”。十月三日，会晤山阳知县王伸汉，然后前往“西乡两坊查赈”，于本月二十八日返回府城。王伸汉直接向李毓昌说自己“意欲捏报户口，多领赈银”，邀请李毓昌同谋，李毓昌拒绝。王伸汉命自己“管门家人”包祥，经李毓昌仆人李祥，再度邀请李毓昌同谋。李毓昌“仍不允从，并称欲禀藩司”。王伸汉畏惧阴谋败露，遂听从包祥建议，买通李祥，先毒杀李毓昌，再“妆做自缢情形”。李祥同意，且策动顾祥、马连升同谋。十一月六日夜，李毓昌“自县署饮酒回寓”，李祥把包祥预先提供的毒药“信末”混入茶内，请李毓昌喝。李毓昌“毒发，声嚷腹痛，经李祥用手巾扪住其口，包祥、顾祥、马连升一同将李毓昌悬挂梁上殒命”。时间当在十一月六日深夜或七日凌晨。七日当天，李祥等向官府报案谓主人李毓昌轻生自缢，淮安府知府王毂得王伸汉贿赂，不予深究，径以李毓昌轻生自缢上报。 李毓昌“被自缢”后十一天，十一月十八日，叔父李泰清到淮安府城探望李毓昌，惊闻侄儿死讯，悲痛之余，不虞有诈，将李毓昌灵柩运回即墨县家乡，预备安葬。次年二月，李泰清发现李毓昌“生前所穿皮袄、马褂，胸前两袖，俱有血迹。当时生疑，开棺看验。……当用银簪入口探视，银簪青黑。……明有毒药将死，复行吊挂，假作自缢情形”。于是，李泰清于是年五月二日向京师都察院呈递禀状和“血衣二件、银簪一枝”等证物，要求调查。都察院左都御史特克慎受理此状，并作三点建议：一，不可轻信李泰清自行验尸的结果，须由山东巡抚衙门再度为李毓昌验尸，“以辨虚实”；二，调查江苏省有关李毓昌死亡的“原报案卷”；三，“关提”李毓昌三名仆人到案，协助调查。清仁宗高度重视此案，于李泰清京控十天后即五月十二日下旨，确立调查方向：李毓昌之死，“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情弊”，清仁宗在圣旨这一句上特别朱批“贿属灭口”四字，也就是说把“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情弊”增为“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属灭口情弊”。分明要求往谋杀案方向调查。清仁宗还斥责两江总督铁保：“实属不以人命为重，草率因循之至！”要求铁保认真调查，否则“断不容汝辈无能之督抚”。 五月二十三日，本案嫌疑人之一马连升首先落网。马原本是住在京城内的内阁中书姚逵的仆人，姚逵是李毓昌一年前会试房师，姚逵似乎很欣赏李毓昌，把马连升荐给李毓昌。李毓昌死后，马连升又回到京城，投靠姚逵，正值本案展开调查，姚逵就命人将马连升解送京城内的南城兵马司。马连升无意中自投罗网，但没有供吐实情，被即日移交刑部。 其后，顾祥被捕于苏州府吴县，李祥被捕于安庆府怀宁县，二人和马连升一样，在初期审讯期间没有透露实情，坚称李毓昌自缢身亡。两江总督铁保派人于六月十日把二人从南京押送北京刑部；淮安府知府王毂亦于同日被押往北京；包祥被捕日期和地点不详，但也于六月十六日从山东被押往北京；王伸汉则于六月二十八日前被押送到北京刑部。至此，李毓昌案主要嫌疑人都已经落网，而王伸汉也于七月三日前“供认谋毒情节”。对于朝廷来说，真相已经大白，以至于六月十二日至十四日一连三天由署理山东布政使朱锡爵主持，在山东省城济南“南门外校场”对李毓昌尸体进行检验，得出李“先受毒后悬吊”的结论，也显得无关宏旨，清仁宗甚至下令停止验尸。 朝廷为山阳县水灾拨出的赈济款项达“九万九千有余”两，王伸汉从中贪污多少？贿赂何人？王伸汉*初供认“侵冒银六千余两，伊曾送本府王毂银二千两，各委员银一千六百余两”。但清仁宗不相信赃款如此之少，要求继续审讯调查。八月二十九日，仪亲王永璇等上奏，综合各犯口供，发现原来“王伸汉侵冒赈银共二万三千两，分给各委员林永升等及王毂、薛元等计银九千八百五十两，该犯入己银数，至一万三千之多”，细目如下： 王伸汉行贿名单 贿款（两） 1 淮安府知府王毂 2 000 以修理衙署名义支付王毂 1 000 2 王毂家人曹德（开销工料银） 1 000 3 同知林永升 1 000 4 典史吕时雨（查赈委员） 900 5 试用从九品温南峰（查赈委员） 800 6 试用州同龚国烜（查赈委员） 750 7 试用州同谢为林（查赈委员） 750 8 试用从九品黄由贤（查赈委员） 750 9 训导言廷鐄（查赈委员） 300 10 县丞张为栋（查赈委员） 300 11 府知事余清扬（查赈委员） 200 12 同知林永升家人薛元 100 总计 9 850 可见，王伸汉以虚报受灾户数方式，从朝廷赈济山阳县水灾的99 000两中，贪污23 000两，又把其中的9 850两贿赂12人，自己实得赃银13 150两。受贿人士中，淮安府知府王毂所得贿款*多，王伸汉除直接送王毂2 000两外，又以修理衙署名义支付王毂1 000两，再以开销工料银名义支付王毂家人曹德1 000两，前后共向王毂行贿4 000两，占贿款总数四成多。这很有理由，因为王毂是王伸汉顶头上司，王伸汉必须买通王毂，才有望谎报李毓昌死因，层层上达。b另外，朝廷委派调查山阳县赈灾情形的“查赈委员”凡十人，除李毓昌及山阳县教谕章家璘外，其余八人都跻身王伸汉行贿名单，这也很有理由，因为王伸汉如果没有大部分“查赈委员”的合作，是无法虚报受灾户数的。 早于七月十一日，即王伸汉供认谋害李毓昌约八天之后，清仁宗已经下旨：“李祥、顾祥、马连升均凌迟处死，包祥着即处斩。”但又添加刑罚：把李祥“押至李毓昌坟前，先行刑夹一次，再行处死，仍着摘心致祭”；把包祥也“刑夹一次，再行处斩”；把顾祥、马连升二人“重责四十板，再行处死”；王伸汉本应斩决，但因为尚须与其他犯人对质，暂不行刑。八月二十九日，仪亲王永璇等对于本案各犯拟定刑罚，九月二日，清仁宗下旨，“王伸汉着即处斩”，“王毂着改为绞立决”，“林永升着改发乌鲁木齐效力赎罪”，其余均按永璇建议行事。至于两江总督铁保，因未能及时查明真相，清仁宗怒斥为“无用废物”，“着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 另一方面，清廷对李毓昌及其家属则大力褒奖抚恤，李毓昌获追赠为知府，其十四岁侄儿李希佐过继为李毓昌子嗣，且获赐举人，山东巡抚衙门还赠送李毓昌遗孀林氏一千两，作为其女儿的未来嫁妆及其继子李希佐的助学金。此外，清仁宗还“亲制《悯忠诗》五言排律三十韵”，立碑于李毓昌祖坟前，以资褒扬。 李毓昌被谋杀及获抚恤褒扬一案，颇能反映19世纪初清朝的司法制度、政治气氛、社会文化。该案侦破过程甚为平淡简单，无甚玄机可言。但是，该案作为一桩案件虽已审结，作为一个文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且更加曲折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