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因为有樊於期所持秦王稷手令，败逃中的秦军，很痛快地接纳了异人一行，并派尖兵将他们火速护送回秦境。到了咸阳王宫，秦王稷从头到脚摩挲了异人好几遍，老泪纵横。一脸憨厚的太子安国君嬴柱，笑盈盈看着这个满身风尘、清俊挺拔的小伙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当日，老王就拨给异人一座离自己寝宫很近的庭院，把他和自称“公子门客”的吕不韦安顿下来。 异人洗去一路尘垢，精神很好，跟吕不韦说明日就要去拜见尚健在的生母，再请祖父王派人接来赵嫣母子。 吕不韦问：公子难道不想谋大事了么？把异人问愣，反问他什么意思。吕不韦就说：秦王虽已将公子过继太子为子，然太子膝下子男众多，均为亲生；您一个过继的儿子，根本是占不到主位的；您要再去看望跟太子没关系的生母，则更不要想谋取主位了。占不到主位，就没有前途；老王百年之后，太子即位，等待着您的，就是排挤，甚至杀戮；您难道要让夫人和儿子，也赶来遭那劫难么…… 一席话，把异人说得一阵战栗，顷刻间从成功归国的狂喜中醒来，恢复了本来的理性和心智。他不仅听进了吕不韦的话，更想起跟吕不韦关于那宗“天大的买卖”的约定，同时清醒意识到：他的存在，是吕不韦在秦国存在的唯一理由；吕不韦唯一的、全部的希望，都在他身上。所以，他可以*充分地利用吕的财力和商人的聪明、无耻，尽快确立、提升自己的地位。 沉吟良久后，他向吕不韦递了招儿——我相信，您一定能打探出能使我进身的路途，也一定舍得财帛，去铺平那条路途。因此，我接受您的劝谏。从明天起，我在内，您在外；我将倾尽全力让祖父王和太子，明白我的忠诚和谨慎；而您，则须以过人的机敏练达，*快地探路、铺路；届时，内外相合，方可成事…… 于是，就有了后来吕不韦对咸阳权贵的上下打典和异人对秦王稷的殷勤追随。 很快，两边都有了进展——异人颇得老王喜爱，已开始被私下询问政事，尤其是赵国方面的情况；吕不韦则探得太子*宠爱的华阳夫人无子的情况，并成功地拿珍珠美玉，赢得了华阳夫人亲姐姐的信任和推崇，又从这个女人嘴里，知道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比如：身为楚人的华阳夫人，异常景仰死去的宣太后的美丽，喜欢宣太后惯用的服色、首饰样式；太子的嫡子嬴傒，因恨华阳夫人当年夺其生母宠幸，跟华阳夫人宿有怨隙；华阳夫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苦于太子年迈体衰，没条件生出一男半女，深感孤寂；太子身体不好，华阳夫人非常担心其不能久在王位，嬴傒再一即位，自己就要倒大霉，她那深受老王信用的弟弟阳泉君，也担心不能长享荣华富贵；等等等等…… 根据这些信息，异人和吕不韦，把进身的主攻方向，锁定在了华阳夫人身上，各施所长，拟定了周密计划，拉开了一张针对华阳夫人的网。其中，异人主要制定战略部分，即设法亲近华阳夫人，使其认为可以依靠异人，保障其长远利益；再利用华阳夫人对太子“父亲”的影响力，将其扶到足以跟嬴傒抗衡的位置，甚至取而代之；同时，他还选定阳泉君为突破点。而吕不韦则负责具体战术，一方面不断派人从故地翟阳和战事日趋平息的邯郸，取来大量珠宝财帛，一方面精心设计使异人直接亲近华阳夫人的具体步骤。 一日，吕不韦忽然捧给异人一套楚地风格的束腰宽袖火红色服饰，请他试穿。异人未解其意，勉强装束起来。吕不韦拖过一面大铜镜，让他观瞧自己的模样，吓了异人一跳——镜中的他，就像一丛烈烈燃烧的火。 吕不韦的声音从镜子后面传来：这不是一个俊朗的楚国贵胄么？楚国来的华阳夫人，见到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一定会想起家乡，想起幼时，想起早年的情人……多么美啊，多么让人难以割舍啊……正想着，就听到这位楚国公子如何仰慕、敬重她的言语，就听到这位楚国公子想拥有她的关怀和爱护的心愿，就听到从小不受亲娘关爱、沦落他乡二十余年的可怜孩子，呼唤出的“母亲”…… 住嘴！异人厉声暴喝，猛转身，再不看那镜子一眼。 拿走！拿走！！他愤然撕扯精致的衣袍。 我干不出来，干不出来！我娘虽不爱我，却也是亲娘。亲娘尚在人间，岂可行此禽兽之事。不！不——不！—— 吕不韦扶镜而跪，说：普天之下，谁不爱自己的亲娘？公子无位无权，何以慰亲娘？何以救嫣儿母子于水火？他们，可也是您的亲人啊…… 异人停下撕扯的手，呆呆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块红色的石头。 吕不韦跪在他身后，也一动不动，也像块石头。 他们就这么站着、跪着，直到日影西斜，直到东方渐白。终于，异人长叹一声，沙哑着嗓子说：撕坏了，还得烦您破费…… 邯郸城郊，已经改名叫做“赵政”的小男孩，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咸阳城里发生的一切，却从母亲的嘴里知道了“咸阳”这个地方。 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三岁时的记忆，大多数都会流失在成长过程中，不会带到成年；能够留下的，只是一些简单而抽象的因素，诸如一两个仅包含简单逻辑的影像，或三五个其实并不理解的词汇或称谓。 在赵政的头脑中，“咸阳”两个字，是跟“父亲”联在一起的。而留在懵懂记忆中*清晰的影像，则是母亲在晨曦中甩开一头乌云般的秀发，然后愣愣梳理的样子。 母亲，多么温暖，多么芬芳，多么柔软的两个字啊！ 母亲的头发，怎么那么黑、那么飘摇，遮住了刚刚才露出来的那一点点光亮。 母亲的头发落回肩头，光亮就又回来。光亮刚回来，就又被母亲身边缓缓立起的黑影遮住。那黑影有时大些，有时小些，不像母亲的头发，铺开那么一瞬就不见了。黑影总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好久都不离开。黑影落下去时，母亲也没了。黑影把母亲吃了。母亲在哭…… 不再在拂晓母亲梳头时醒来的时候，他开始记得所见到的每一件事了。 他记得，只要天不下雨，母亲就给他腰里掖上一块干饼子，让玩到天黑才准回家。 他是听话的孩子，要不是饿得不行，决不会在天亮时回去。 有一次实在饿得厉害，又没找到别的吃食，拖着步子，背着夕阳回去了。 他听到母亲在哭，哭得好大声。他抄起母亲劈柴的小斧，一头撞进去，看见母亲白花花光着身子，让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压在炕上。 母亲和黑影也看见了他。 黑影嗖地立起来，抄起炕上一堆软软的衣服样的物什，光溜溜跑了。他举起斧子往外追，被母亲一把拽回来，挨了一顿好打。 他不敢看母亲，觉得母亲的身体在颤抖，在散发热热的、让人害怕的气味。挣扎中，他碰到了母亲大大的奶子，一口咬住，放声大哭。母亲疼得使劲打他，他就是不松口。母亲突然停了手，一把把他搂进没穿衣服的胸怀里，拉过破被子，把自己和他，死死裹在里面，也放声大哭…… 母亲告诉他：等父亲和叔父从咸阳来接他们，好日子就来了。他们得等，得咬着牙，一直等。 他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母亲流了泪，流了好多，流了好久，才说：快了……快了…… 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就做梦了。 梦里，黑影被他手里的斧子劈得稀烂，落到地上，变成臭臭的黑水。 梦里，母亲在跑，像怕被斧子劈到一样。 梦里，他一直在追母亲。一边追，一边哭；一直追到那个叫“咸阳”的地方…… 在赵政的记忆中，那些梦和那些时候非梦的现实，很长时间地被混淆着，合成后来更长、更凄苦、更伤心的梦。 随着长大，他渐渐明白，腰里那块干饼子，是母亲光着身子在炕上嘶叫扭动出来的。那上面，沾着母亲的泪水、汗水、精水和黑影子们留下的肮脏的东西，被他吞食，咀嚼，再吞食，再咀嚼；他的身体里，永远留着那些泪水、汗水、精水和肮脏的东西，永远埋藏着母亲的淫荡、辛酸和黑影子们的贪婪。 许多年以后，他拿天下*锋利的宝剑，顶住母亲的胸膛，那哺育了他，也留下无数恶臭唾液的胸膛，声嘶力竭质问：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没有勇气让这剑，穿过你肮脏的心！！！ 许多年以后，再看到那曾经熟悉、曾经渴望、曾经憎恨、曾经恐惧的土房时，黑影子们，黑影子们的子孙、邻居以及所有可能见过、听过黑影子们的人们，都已被劈得稀烂，四散狼藉在他脚下；他们的血流成了河，变成臭臭的黑水。他狠狠地践踏他们，践踏臭臭的黑水。黑水溅到脸上，冰冷。冷得一下冻住了心…… 那一刻，混沌的梦离散了，变成梦和回忆两个面对面的孩子。 他们被母亲抱着，一人吸吮一只乳头。母亲的乳头红红的、亮亮的，散发着让人想哭的香气。 他们是谁？为什么吃我母亲的奶？母亲，是我的！ 他举起宝剑，拼命砍向他们，倏地又停住——他怕砍到母亲。 那是我的母亲啊。我，*、*、爱的母亲啊！ 他丢下剑，向母亲跪去。 他嘶喊，冲母亲嘶喊：娘——你不要我了？不要政儿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