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利科尼亚2:夏

真实的神话



自动飞船在等着带他离开这座人间炼狱。比利穿过通道，爬进了小小的飞船，门咝咝响着在他身后闭上。一阵恐惧突然向他袭来，他坐进座位里，绑上安全带，享受着这股情绪。

在下降过程中，舷窗的遮光板可以按照他的需要打开或是关闭。他按下按钮。遮光板升了起来，他赚到了，窗外是一幅奇景，仿佛头顶有一头神奇的鲸鱼，而他正从它的肋下脱离出来。一些星星组成了一条不规则的光带，像彗星的尾巴一样蜿蜒到远方。他倒抽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这些星星其实是从“阿佛纳斯号”上排出的未经处理的垃圾，它们进入了环绕观测站的轨道。

上一刻，阿佛纳斯还是个一千八百万吨的庞然大物，遮蔽了整个视野；而下一刻，它就骤然缩小了，比利已经全然忘记了要去看它。海利科尼亚浮现在视野之中，就跟镜子里自己的脸一样熟悉，不过现在更加无遮无拦，呈现出熠熠生辉的新月状，云团缭绕其上，佩古温半岛犹如伸入大洋中心的一根巨棒。巨大的南极冰帽光彩耀眼。

当窗户暗下来屏蔽太阳的强光时，他寻找着这个双星系统的两颗太阳。

巴塔利克斯，近处的太阳，被挡在行星后面，距离仅仅只有1.□6个天文单位。

弗雷耶，看上去就像暗色玻璃后面的一个灰色圆球，远在□40个天文单位之外，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在离它□36个天文单位的地方，海利科尼亚便到达了近星点，距离弗雷耶□近的位置；距离那一刻只剩下118个地球年了。然后，巴塔利克斯和它的行星系将沿着轨道再次远离它，在之后的□59□个地球年内都不会离它如此之近了。

对于比利·肖·品来说，这些天文知识在他三岁开始学字母表时便牢记于心，他的心中早就有一幅清晰的示意图了。他就要降落在那个地方了，在那里，那幅示意图将□成一个关于历史、危机和挑战的纷乱谜题。

他思考着，那张圆脸拉得老长。尽管对海利科尼亚已经连续不断地观测了那么久，可它的很多方面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神秘。

比利知道这颗行星会在近星点幸存下来，那时赤道的温度将飙升至150度，但不会更糟糕了；海利科尼亚有一套独特的动态平衡系统，其稳定性至少跟地球不相上下，可以尽其所能地维持生态平衡。他知道那些农民迷信的恐惧不会发生，说什么弗雷耶将吞噬他们——但他十分理解那种恐惧从何而来。

他所不知道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是否都能在这场炽热的考验中存活下来。博里恩和奥多兰都这样的热带国家所受威胁□大。

阿佛纳斯从上一次大周期年的春季之前便已经开始运行并进行观测。它曾经历过这颗行星那漫长的大周期年冬季，曾经目睹过普罗众生死去，众多国家消亡。那种模式在下一次大冬季来临时会在多大程度上精确复现呢？这还是十分遥远的一幕。地球观测站肯定会运行下去，而六大家族在这件事揭开神秘面纱之前，必然会继续留存十四个地球世纪。

而比利即将为这个既令人敬畏又令人振奋的星球奉上自己的灵魂。

这时，比利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就要拥抱那个世界了，他即将获得新生。

飞船进入了环绕行星的第二轨道，开始减速，然后在梅特拉赛尔东边的高原上着陆。

比利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听了听周围的声音，□后他终于记起来要呼吸。一个仿生人随他一起下来，作为他的贴身保镖保护他。阿佛纳斯人料想得到自己有多脆弱，一代又一代都是在温室里繁育出来的，因此比利需要保护。仿生人的程序被设计得带有侵略性，携带着防御性武器，看上去跟人类一样，确实，它的脸是依照比利的脸仿制的，什么功能都有，只是不太灵活；它表情呆滞，赋予了它一种永不消退的阴郁气质。比利不喜欢它。当它满怀期待地站起来稍稍调整自己的身体时，比利直直盯着它。

“留在原地。”比利说道，“跟飞船一起回‘阿佛纳斯号’。”

“你需要我的保护。”仿生人说道。

“我会尽我所能的。现在这是我的生活了。”他按下一个按钮，确保飞船在一小时后自动起飞。然后他开启舱门，从飞船里爬了下去。

他站在期盼已久的行星上，呼吸着它的气味，成千上万种陌生声音涌入他的耳朵。未经过滤的空气冲刷着他的肺。一阵头晕目眩向他袭来。

他抬头向上看去。无比美丽的湛蓝天空在他头顶朝着无尽的远方伸展。比利习惯于看着太空，他想象不到，穹窿一般的天空竟然更为壮丽。他的目光被牢牢吸住，无法自拔。无垠的天空下覆盖着的生机勃勃的世界，正是它□动人之处。

西方，笼罩在金色光晕中的巴塔利克斯正缓缓落下。弗雷耶，它那圆盘只有巴塔利克斯三分之一那么大，几乎悬在天顶，肆意燃烧着，释放出耀眼的光芒。它周围便是巨大的蓝色穹顶，那抹蓝色便是从太空深处看到海利科尼亚□□眼的样子，也是它能承载生命的□□无疑明证。前来造访的这个生命低下头，把一只手搭在了眼睛上方。

不远处挺立着五棵大树，上面悬着多肉质的攀缘植物。比利朝它们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就好像重力才刚刚被发明出来一样。他倚着□近处的枝干跌倒了，他搂着它，手被上面的荆棘刺破，然而他还是紧紧抱住那枝干。他闭上双眼，逃避着每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响动，他无法动弹了。当飞船起飞返回母站的时候，他啜泣起来。

这就是真实，带着复仇而来的真实。它刺痛了他的每一种感官。

倚着树干，他躺倒在了地上，躲在一株倒下的树干后面，他强迫自己适应习惯这个巨大的行星。远处的物体，飘浮的云朵，纵横的山丘，它们的大小和真实令他恐惧。没错，这便是真实。这里的一切小生命似乎都在随心所欲地发展，这让他惊恐不已，阿佛纳斯上的人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当一只长着翅膀的小生物落在他的左手上，顺着手臂一路爬上他的袖子时，他痛苦地低头看着它，茫然不知所措。□令人惊恐的是，他发现所有这些东西全都不受控制，他摸不到那个可以让它们听话的按钮。

太阳的问题尤为严重，他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在阿佛纳斯上，光明与黑暗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喜好随性而定的。在这里，人没得选。当夜晚紧随着暮昏时刻到来时，比利□□次感受到了人类那种原始的不安全感。很久以前，人类建起聚居地抵御黑暗。城市发展起来，成为大都会，人类进入了太空。现在，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历史的初始之处。

他熬过了那一夜。豁出去了，他索性倒头便睡，沉入了梦乡，醒来时竟也毫发无伤。他做着习以为常的早操好重新感觉自己的存在，然后从树丛的遮蔽下稳稳地走出，去享受清晨的气息。他又拿出给养，吃喝完毕，便朝着梅特拉赛尔进发了。


. 1个天文单位约为1.5亿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