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作品系列:他人的脸

那天晚上，当我结束与你的第二次幽会返回到公寓以后，终于打定主意开始写这本手记了。 事实上，那天夜里我差一点就在做爱的过程中卸下假面了。就连那管理员的姑娘都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假面，而你却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的诱惑，这情景真让我难以忍受。更何况我早已疲惫不堪。假面已经不再是重新获得你的手段，而仅仅变成了追查你的背叛行为的隐形相机。我本来是为了恢复自我才制作假面的，可一旦制作完毕，假面却随心所欲地逃离了我。当他改变初衷准备美美地享受一番逃亡的乐趣时，这一次是我阻挡在前面妨碍了他。处在两者之间，只有你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如果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或许今后一旦有机会，“我”还会图谋杀死假面吧。而假面为了永久地阻止这种报复肯定会不惜一切手段来牵制我。比如说以“杀掉你的计划”来还击我…… 归根结底，倘若不想让事态恶化，就只能请求你也一起到场，在三者达成协议的基础上彻底清算这种三角关系。而且我已经开始写这本手记了……尽管假面初对我的这一决心蔑视，只因手记不是那种伴有实际行动的东西，所以，虽说进行了一番嘲弄讽刺，终却也默不作声地没有加以阻止……那以后已过了近两个月。其间又幽会了十几次，每次一想到迫在眼前的别离，我就有一种切肤之痛。这并不仅仅是一种措辞。我真的感到了一种切肤之痛。我失去了自信，以至于中间好几次欲中断写这本手记。我甚至戴着假面睡觉，以祈求童话般的奇迹从天而降，比如某天早晨睁眼一看，发现假面已牢牢地黏附在我的脸上，变成了我自己的真面。然而这种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只能不断地写下去。 这种时候，给予我鼓励的事情，就是站在人们看不见的安全楼梯的背后悄悄观察那个玩悠悠的姑娘。这个背负着那种巨大的不幸——连自己都不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幸——的姑娘，与那些为不幸而烦恼的幸福之人相比，不知要幸福多少倍。或许正是这种不怕失去的精神状态培育了那种直观吧。我也渴望着像那姑娘一样忍受失去的痛苦。 碰巧我看见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刊登着一张奇怪的假面照片，好像是某个地方的野蛮人的假面。整个脸上那种像是套过了绳子似的印痕形成了几何图案，蜈蚣模样的鼻子蜿蜒匍匐在脸的中央，一直延伸到头顶上，还在下巴处垂吊着几个不规则的莫名物体。尽管印刷得不太清晰，但我却像中了魔一样出神地看着。于是，与那照片重合在一起浮现出来的有野蛮人刺了青的脸，还有用布蒙住脸部的阿拉伯女人，随后我又想起了从某个人那儿听说的事情——据说《源氏物语》中的女人们把露出脸部与露出阴部视为一码事。不对，不是从某个人那儿而是从你那儿听说的。是假面在一次幽会时从你那儿听说的。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说那番话的呢？她们认为只有头发才是展示给男人看的，据说即使在死亡之际也要用袖兜遮掩住脸部。就在我为了判明你的意图而联想到各种各样遮掩脸部的女人时，突然，那样一个没有脸存在的时代所发生的事情，就像画卷一般铺展开来，使我不由得大为震惊。那么，这不就意味着脸并不是自古以来就被展现在光明中的东西，而只有当文明将白昼之光对准脸部时，人的中心才被安置在了脸上吗？……倘若脸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而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那么，下列这种事情就是可能的：我自以为制作的是假面，可实际上却并不是假面或别的什么，而正好是我的真面，相反，自以为是真面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假面……不，够了够了，事到如今，那种事怎么着都无所谓……看来假面也已经妥协了，所以就到此告一个段落吧……只是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接着听听你的告白……尽管不知道我们将何去何从，但我认为，至少还留有商量的余地…… 昨天为了这后一次幽会，我把这个隐身之处的地图交给了你。此刻，约定的时间已经临近了。有没有什么写漏了的东西呢？即使有，也来不及了。假面正与你依依惜别。那颗纽扣当然是属于他的东西，所以就和他一起埋葬掉吧。 到此你也已经读完了。床头枕边的烟灰缸下面放着钥匙，你就用它打开衣橱看看吧。在正面的胶靴左侧，放着假面的尸骸和那颗纽扣。至于如何处置，就随你的便吧。我先一步回家去了。我由衷地祈祷着，盼望你能像以前那样，以一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的表情从容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