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海三千年

序曲 具体而微的寰球 旅行真正让人感到奇特和兴奋的地方，莫过于它对思想造成的冲击，因为*为深刻的旅程对人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价值的旅行必然会促使人们去大量阅读相关书籍。因为*有吸引力的山川风物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去研究其历史与物质文化，于是，一次旅行归来，书房里就会堆满与之相关的 各种书籍：诗歌、历史、哲学、地缘政治学、帝国与文明的遗产等。所有这些（以及更多的）东西自动汇聚在一起。这些书内容驳杂，难以归类，因而即便是*了不起的专家能够克服偏狭的领域，开辟出一个新的天地，这些书仍是对学究气的分门别类的一种嘲讽。给我充当向导的，正是这些专家的著作，它们在我此次旅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作用丝毫也不亚于我徜徉其中的山山水水。因为正是人们所遇到的各色人等，以及所阅读的书籍，才构成了人的平生之旅。 旅行是心灵的探寻，其范围无边无际，囊括各种各样的内心思索，也涉猎我们当今时代热切关注的论争和问题。花里胡哨的旅游杂志往往通过展示各种各样以所谓野蛮的、第三世界的美为背景拍摄的妩媚的时装美女照片兜售纯粹的幻境，其实这些杂志所展现出来的无非是一种深层的厌倦。而这和旅行毫不 相干。 旅行是一种精神分析，肇始于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特定时刻。与那一时刻相关的任何东西都是独特的、神圣的—一切都不例外。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孟加拉的月亮跟也门的月亮是不一样的。”a 旅途中的月色和夜空会让你清醒地意识到，你所看到的月亮和天空不同于它们在任何别的地方、别的时刻的模样，因而 旅行就成为意识的一种强化形式，因而也成为个体存在的一种确证：你拥有了一种身份特征，超出了你的世界、家人和朋友所赋予你的那种身份特征。因为你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了解自身的权利，你必定会通过亲历不同的地域，并了解其独特的历史和建筑，想方设法成就更为丰盈的自我。 而且你必须独自去做这一切！在你和远方的海岸之间不应夹杂任何一个人，即便是一个你爱的人也不可以。独创性源自孤独，源自在异域的思想放飞。半个世纪以前，为了以这种方式体验存在的意义，我踏上了从佩斯卡拉去往斯普利特的渡船。由于这个原因，我此刻孤身一人来到了里米尼的一个教堂。处境越是孤寂，天气越是恶劣，美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对自己说道。伟大的诗篇不是华美的，而是凄厉的。 当然，千辛万苦去拜访陌生而奇特的地方并不一定就能获得智慧。看到民众与文化之间的差异，并不等于发现这些人众与文化具有所谓的“异域情调”—“异域情调”这个词本身应当被驱逐。差异必须从熟悉之中慢慢梳理出来，不熟悉则难以做到这一点。旅行的神奇就在于，当你贪婪地获取这样的知识时，隐秘的自我会被一层一层地揭示出来。因此，旅行必定会导向自我怀疑。我便为怀疑所包裹，与怀疑相伴而来的是内疚和自责。我已进入老年，因而意识到，我曾报道过的群体和人民—那些生活在特定地方、处在特定时刻的群体和人民—之间的差异，正在我的眼前发生着转化和变幻。 但是，这一切都是我在这次旅程中发现的：这原本是一次意欲独处和内省的旅程，却由于我越走越远，踏入政治上的脆弱地带而于无意之中—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种报道任务。结果，一路上我竟然情不自禁地责备形形色色的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思想家以及黑山、阿尔巴尼亚的铁腕人物。在意大利融入斯拉夫 世界的某个地点，我打破了沉默不语的承诺，结果在这个现代世界即将结束之时发现，我关于欧洲的那些问题让我们意识到：现代主义早期（介于文艺复兴与工业革命之间的这一时期）与我们仍旧有关联，其中，身份特征再度变得流动不居、复杂多样。这些问题都非常迫切，不应当任由其停留在书中和我个人的思想里。 亚得里亚海显然是一个寻求答案的地方，尽管被新闻记者和职业的战略家所忽略，但它对于中欧和东欧的重要性，丝毫也不亚于波罗的海与黑海。随着行程的推进，如下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晰：东方与西方的对立，在亚得里亚海沿岸一直很脆弱，也一直交织在一起，因而几乎不再有明显的痕迹。天主教与东正教、东正教与伊斯兰教、西罗马与东罗马、地中海与巴尔干，在亚得里亚海形成了一种令人惊讶的综合。整个欧洲都浓缩于此，而此处的山川风物便于观览，因而也不难理解。这里可以说是具体而微的寰球。事实上，亚得里亚海文明的微妙之处囊括了整个世界的状况。媒体所宣称的民粹主义时代不过是偶发现象：是民族主义时代自身发出的*后一曲哀歌。因而，亚得里亚海就构成了我毕生所观察的各种差别的挽歌。只有在放弃追求确定性的过程中我才感受到内心的踏实。显然，只有以这种方式—在出游的过程中—我才能解构自我。 我的旅程结束于科孚岛，在那里我透过希腊自身的过去目睹了人类和历史的终极戏剧：难民的体验。迁徙是整个人类都曾经历过的故事。这将成为 21 世纪的欧洲的一个突出特征：我们现在看到的阿拉伯人和非洲人的大量涌入，只不过是开始而已。很少有人类的迁徙能够像 1920 年代一百多万希腊族人从小亚细亚到希腊本土的迁移那样，更令人悲伤也带给人更多思索。后面将有更多的描述。此处仅仅提到这一点便已足够。 我此时寄身在一所意大利的教堂中，躲避着外面的风和瓢泼大雨，而又能感受到自己脉搏的跳动。还有更好的衡量时间的方式吗？ 如前所说，我独自一人踏上了旅程，但却对一个失败的现代主义诗人念念不忘。这类旅程往往是从不起眼的地方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