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休尔胡的召唤

约翰森的那次航程开始时确如他向海事法庭陈述的那样。空载的“爱玛”号船于2月20日离开奥克兰，感受了那场地震造成的暴风雨的全部威力，而暴风雨一定也将出没于人类梦境的那些恐怖之物从海底卷了上来。船舶被再次置于控制之下后，按原定航向又正常行驶，在3月22日被“警报”号游艇拦截。在二副叙述“爱玛”号被轰击和沉没的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的惋惜之情。在谈及“警报”号上的皮肤黝黑的邪教信徒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他们身上具有一种特别令人憎恶的特质，使他们的杀戮行为简直就像是一种义务。海事法庭在庭审时指控约翰森的同事们过于凶残，对此指控约翰森表现了天真的纳闷。然后，他们乘上缴获的游艇，在约翰森的指挥下，受好奇心的驱使前行，看到了从海面上突出来的一根巨大的石柱，并在南纬47°9’、西经123°43’处看到了一段海岸，岸上满是淤泥、硅藻软泥和杂草丛生的巨岩式建筑的混合物。那就是地球上人们*为恐惧的尸体城市日列赫的外形，是人类历史开始之前无数世纪从黑暗的星座上散落下来的庞大、丑恶的幽灵建造的城市。那里躺着伟大的克休尔胡和他的部落，躲在绿绿的黏滑的墓穴下，在无以计数的轮回后，终于发射出他们的思想，向敏感的人们的梦境中散布恐惧，专横地召唤其忠实的信徒迈上解放和复辟的朝圣之途。约翰森不会猜疑到这么多，但上帝知道，他不久就看到够多的了！ 我猜想只有一个山顶真的露出了海面，就是伟大的克休尔胡埋葬其上、有独石柱置于其顶上的丑恶的堡垒。当我想到那里在阴谋策划的事件的严重性时，简直想就此自杀了之。约翰森和他的同事们被古老魔鬼们的这个滴着泥浆的巴比伦式的城市所具有的宇宙壮观给惊呆了，没人指点也肯定猜出它不属于这个地球或任何神志清醒的星球。那绿莹莹的石块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尺寸、那巨大的雕刻独石柱有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那巨型塑像和浅浮雕与在“警报”号游艇的神龛里找到的古怪崇拜物之间的相似性令人目瞪口呆，这一切引起的敬畏感，在二副惊恐的叙述中清楚地随处可见。 约翰森不会知道未来主义是什么样的，但他在谈及那个城市时却达到了非常接近未来主义的程度。他没有描述任何确定的结构或建筑，而仅停留在对巨型角度和石块表面的大致印象上——这些表面太大，不可能属于这个地球上任何适当的事物，而且上面还刻着不敬的骇人图案和象形文字。我提及他谈到了角度，因为这让我联想起威尔科克斯在描述他的可怕梦境时曾说过的话。他说他见到的那个梦中之地的几何形状都是异乎寻常、不符合欧几里德规律的，令人憎恶地充满了与我们习惯完全不一致的球体和尺寸。现在，一名没有文化的海员在见到那可怕的现实时也产生了同样的感受。 约翰森等一干人登上了这个庞大的“雅典卫城”的一段泥泞的坡岸，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巨大的黏泥石块；这绝不同于人间的楼梯。透过这个被大海浸透的丑物上蒸腾起来的偏光瘴气看天空中的太阳，太阳也变了形状。在雕刻岩石发疯般的难以名状的角度中，阴沉地潜藏着扭曲的恶意和悬念；**眼看去是凸的，第二眼却变成凹的了。 这些探险者们还没有见到岩石、软泥和杂草之外的明确事物，就产生了类似恐惧的感觉。要不是害怕被同事小看，大家早就逃走了，因此都心不在焉地寻找着可以随身带走的纪念品，但事实证明找不到这样的东西。 一个名叫罗德里格斯的葡萄牙海员爬到了独石柱的脚下，大叫他发现了什么。其他人跟过去，好奇地看着那扇巨大的、雕着图案的门；门里放着现在已经熟悉了的既像乌贼又像龙的浅浮雕。约翰森说，那就像一扇巨大的谷仓的门。他们都感到那是一扇门，因为它有着装饰花哨的过梁、门槛以及周围的边框，但无法断定那是平坦的活板门还是倾斜的地窖门。威尔科克斯也许会说，这个地方的几何形状都是错的。没人能说清海和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因此其它所有的东西都像幻影一样变幻不定。 布莱顿推了推几个地方的石头，但毫无结果。然后，多诺万沿着边缘轻轻地摸着，边走边按一个个点。他沿着奇形怪状的石头线条漫无尽头地爬着——人们也许会把这叫作“爬”，如果那东西并不是水平的话——海员们纳闷宇宙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巨大的门。随即，轻轻地，缓缓地，足有一英亩面积的过梁开始在顶上向里移动。 多诺万沿着边框滑落下来，或者说不知怎地自己移下来，跟其他人呆在了一起。大家瞧着雕花石门怪谲地慢慢后退。在棱镜变形的幻觉中，门是反常地朝对角线方向移动的，所以一切关于物质和视角的规则似乎都被打乱了。 打开的缝隙呈黑色，里面的黑暗几乎有了质感。那黑暗倒是一种有益的特点，因为它遮盖了本来会显露出来的部分内墙，几乎像烟一样从长期的囚禁中喷出来，扇动着薄膜一样的翅膀飘向收缩隆起的天空，明显地让太阳变暗了不少。刚刚打开的深渊里升腾起让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后，耳朵灵敏的霍金斯认为他听到那底下传出一声污秽的、溅着泥浆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倾听，每个人都在静静地听着。突然，那怪魔躺着口水，笨重地出现了，摸摸索索地将它绿色胶状的巨大躯体从黑色的门洞里挤出来，来到那座恶毒的疯狂之城外面被玷污的空气中。 写到这里时，可怜的约翰森的笔迹几乎无法辨认了。在未回船上的六个人中，他相信有两人就在那被诅咒的一刹那纯粹被吓死了。那个怪魔难以描述——没有语言能叙述这样尖利而远古的疯狂渊薮，这样的对物质、力和宇宙秩序的怪异矛盾。一座山在走路，或跌跌撞撞地行走。上帝呀！在那通灵的瞬间，在世界范围里，一位伟大的建筑师发了疯，可怜的威尔科克斯在发烧中胡言乱语，这是怎样一种奇迹？崇拜物中的魔头、绿莹莹黏乎乎的星球孽根苏醒了，要来收回原来属于它的一切。星座又处在合适的位置，一个年代悠久的秘教处心积虑要做却未能做成的事，一群毫不知情的海员们不经意间却做成了。在亿万年之后，伟大的克休尔胡又自由了，要狼吞虎咽地享乐一番了。 大家还来不及转身，有三人被松软的爪子掀倒。上帝保佑他们安息，如果宇宙里真有安息的话。他们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伦。其余三人发疯般地穿过无边无际的覆盖着绿色淤泥的岩石奔向救生艇而去。帕克尔掉队了，约翰森发誓说他一定是被一个本不应该有的石头角吞噬了，那是个锐角，却表现得像个钝角。所以，只有布莱顿和约翰森逃到救生艇上，绝望地划向“警报”号游艇。那个山一样的怪物笨拙地踩着溜滑的石头追来，踉跄地站在水边，犹豫着。 尽管所有的水手刚才都上了岸，但游艇发动机的动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慌慌忙忙地在驾驶台和机舱之间来回几次后，他们就让“警报”号就范了。缓缓地，在那个无法描述的场面带来的扭曲的恐怖之中，游艇开始搅动死亡之水；在那不属于这个地球的收尸藏骸之岸的石头上，来自星座的巨形怪魔淌着口涎，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就像波吕斐摩斯诅咒着奥德修斯的逃船[ 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被禁锢在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穴里，后来前者将后者灌醉后弄瞎其独眼，乘机逃走。]。接着，比神话故事中的库克罗普斯更为勇敢，伟大的克休尔胡嗤溜滑入水中，用那充满宇宙力量引起汹涌波涛的巨大划击追上来。布莱顿向后看一眼，尖声笑起来，当即发了疯，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笑起来，直至一天晚上在船舱里被死神夺去了生命，而约翰森当时在神志不清地闲逛。 不过，约翰森这时力气还没用完。他知道“警报”号动力没有全部上来，那怪魔肯定能追上来，因此决心鱼死网破地冒一次险。他将发动机拉到全速，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跑到甲板上，将舵轮往相反方向扳死。恶臭的海水中掀起巨大的漩涡和泡沫，随着发动机动力越来越大，这个勇敢的挪威人驾驶着船正对那追来的胶状怪魔撞去，而那怪物露出污浊的泥水，就像一艘魔鬼帆船的船尾。那个可怕的乌贼鱼头及其盘绕的触须几乎碰到这艘结实的游艇的船首斜桁，但约翰森毫不退缩地继续前行。只听一声爆裂，犹如膀胱爆开的声音；闻到一股犹如太阳鱼被撕开的腥味；一阵犹如打开了一千个古墓的恶臭；一种约翰森无法用文字描写的声音。一瞬间，游艇被呛人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绿云包围，不一会儿船尾只剩下毒液的翻腾。那里——上帝啊！——那个无名的星空孽根四散的胶质物又在像星云一样重新聚扰来，形成它可恶的原形。随着“警报”号的动力不断加大，它的速度越来越快，与那怪魔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