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威尼斯

威尼斯的艺术家 一 马可去提香宅邸举办的宴会，是受在阿尔多出版社主办的聚会上相识的佛罗伦萨的历史学家瓦奇之邀。这个人也是厌恶美第奇家族统治下变成君主国的佛罗伦萨，因此逃来威尼斯的反美第奇派的一员。不过，他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莫大遗产，所以逃亡生活似乎过得并不狼狈，还请以高价出名的提香替自己画了肖像画。 马可对这位佛罗伦萨的男人颇有好感。这个人也属于被称为“umanista”的教养人，拥有历史学家的丰富见识，而且还是一位懂幽默爱嘲讽的人。幽默和嘲讽二者合一，会给人“不善”的印象，但“让人恨不起来的坏人”也是佛罗伦萨人的一个特质。在前往提香家的途中，可以算是同世代的二人边走边聊。 “请提香画像，真是豪举。听说那位画家，不仅要价惊人，而且不轻易答应。” 佛罗伦萨的男人笑答，“不不不，实际上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贵。他毕竟是艺术家（artista），不是商人（mercante）。当然啦，是一位很威尼斯式的艺术家。”他接着说：“你也应该知道，作为欧洲的君主地位无人置疑的卡洛斯皇帝，专程到奥格斯堡，邀提香去西班牙担任宫廷画家。 成为权力者身边的宫廷画家，首先是经济稳定，再者社会地位得以保证，名声高望。但尽管如此，提香却称威尼斯适合自己作画拒绝了邀请。卡洛斯似乎不肯放弃，之后又再三邀请，但提香的回答始终不变。话说西班牙王室还真是喜欢提香，继承卡洛斯王位的费利佩二世也染上这个癖好。西班牙人够执着的，就算宫廷画家之请被拒，肖像画的委托依然一如既往。 提香因此保持了自由艺术家的身份。不过，提香也是威尼斯男人，很清楚在保持自由的状态下保证作品的质量，有深厚的财政基础。所以，他提高了画的价格。” 马可被佛罗伦萨人的这番有趣分析逗得笑出声来。大概是觉得很得意，瓦奇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也不是所有的作品均一涨价，还是有差别对待。按支付画价的高低排序，一类是暴发户。能成为暴发户是因为放高利贷等什么事都敢做。这些人千方百计地想让替皇帝、国王、教皇画像的提香也替自己画肖像，所以价格再昂贵也乐意支付。 第二类就是那些皇帝、国王、教皇。替这个级别的人画像有宣传效果。不过，像他们那种地位的人不用自掏腰包，所以就算费用高些也不痛不痒。 接下来第三类人，具体地说是枢机主教、王室高官等。这些人是真懂得提香的才华，因此才委托其作画，对提香来说，他们大概是他中意的客户。更何况，这些人花得都是自己的钱。因此，提香向他们收取的费用就相对低些。 第三类，便是像我这样的人，并非肖像画自带宣传效应的名人，但我们有用笔宣传的才能。典型的人物，就是以辛辣出名的评论家彼得罗·阿雷蒂诺（Pietro Aretino）。 所以，巨匠给我们更便宜的价格。我自己的那张画像，也没有想象中的贵。” 不过呢，佛罗伦萨的历史学家话锋一转，“不过呢，这位提香厉害的地方在别处，和价钱多少完全无关，是他绘画时的全力以赴。哪怕委托人是放高利贷的，也不敷衍。暴发户也好皇帝也罢，不论枢机或我这样的文人，都没有关系。用技艺画出眼前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事情。就是说，提香虽然收费因人而异，但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表现欲，并没有因人而异。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马可收起笑容，认真地答道；“所有委托人都会对作品感到满意。” “没错 ，所有人都很满意。因此，所有人也都对乐意支付他开出的价格。” 愉快聊天的二人，在说笑间来到提香家的门前。 提香的住宅，光看外观，和威尼斯中等家庭相差无几。但打开门望见的内庭却相当宽大。围绕内庭而建的房屋一面朝向小运河，阳光充足。这里不仅住得舒服，作为画家的画室应该也是非常合适。 而且整个建筑都被他的画室和住居所占，在威尼斯市中心拥有这么大的房子，是画家凭自己的才华挣来的。 如果说阿尔多出版社举办的，是有学识教养的人们的“聚会”，那么提香家的宴会，就是不折不扣的“派对”。任何东西，都是大量的、醒目的、豪华的。无论食物还是葡萄酒，全是在威尼斯能买到的上等的物品。乐师们分头坐在贡多拉上演奏，乐声从窗外的运河随风而入。 专职增色的交际花们（cortigiana）个个都长得漂亮。作为欧洲流行发源地威尼斯的女人，她们穿着华丽的衣裳，宛如鲜花盛开的花园。 来客们也是形形色色。既有僧衣委地的位高的神职者，也有上穿鲜艳的外套下配紧裹大腿的袜裤、以时髦的打扮彰显个性的诗人、建筑家、画家和贵族公子们。其中有几个人，马可在阿尔多出版社的聚会上曾见过面，但今晚他们花哨的衣着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向来喜欢素色衣服的马可，这天还是穿深蓝色短衣，只有衣领和袖口镶着蕾丝，下面配同色的袜裤，这一套装扮反倒更引人瞩目。 整个宴会仿佛色彩的洪水，如果此刻有人命令“停下”而戛然而止，这个场景本身，应该就是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们喜爱描绘的盛大画面。 宴会主人的提香，年纪大约已近70，依然是一位美男子。他话不多，几乎都是别人在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脸。瓦奇向他介绍马可“这是丹多洛阁下”时，他同样无言地看着马可。继续说话的还是瓦奇，“丹多洛阁下，您也考虑一下请大师替您画肖像？” 马可接口说：“年轻时曾经让洛伦佐·洛托画过。” 这时提香开口，“洛伦佐·洛托画肖像的功夫了得。” 这是这天晚上马可和提香之间的对话。马可也没有提及提香画的阿尔维塞·古利提的肖像画，作为元首古利提赠送的遗产，如今保存在自己家里。他想起阿尔维塞推荐洛伦佐·洛托替他画像时说过的一句话，“技术很棒，不懂生意。” 洛伦佐·洛托与提香，同是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但10年后再见时，不禁令马可想起他们的差距。 愉快享受盛宴之后，马可归途也和瓦奇同行。到底是佛罗伦萨良家出身的贝内代托·瓦奇(Benedetto Varchi）。让自己带来的马可独自回去这种失礼的行为，他是不会做的。于是两人并肩踏上回家的路。举办那么豪华的宴会，怪不得画费昂贵。对马可的这番感叹，佛罗伦萨的历史学家，仿佛提香的辩护人似的说道： “提香可不只是积攒钱财，或像今夜这般挥霍。建筑家桑索维诺的事件，你知道吧。”马可点点头。 威尼斯政府委托佛罗伦萨的建筑家桑索维诺，对圣马可广场船码头一侧的建筑进行改建，结果在施工期间发生了坍塌事件。政府决定对建筑家的责任有无进行审判，期间建筑师被关进了牢房。 提香首先对此发声，跟随其后的艺术家、知识分子们，也纷纷向政府表示不满，审不审判姑且不谈，一直把建筑家关在监狱是不当的行为 。 威尼斯政府接受了众人的意见，但提出一个条件。这个条件相当符合经济人治国的威尼斯作风，可以释放建筑家，但他得自己出钱重建。 佛罗伦萨出身的这位建筑家，既然能在其他国家接到工作，当然是因为他作为建筑家名气响亮。可是，只靠艺术家的工作能过上富裕生活的，仅限于少数。尤其像他那样的情况，首先得清理坍塌的瓦砾，再购买新建材重新建造，整个过程都要自己负担。这笔费用他没有。虽然政府表示在完工后会按照契约付款，但是他付不起在完工前所需的费用。尽管如此，出狱后的桑索维诺还是能重新开工，因为提香借了钱给他。 大概，应该说几乎可以肯定，建筑家无法全数归还。这一点提香借钱时就很清楚。其实，就等于赠送。 和桑索维诺同国但是历史学家的瓦奇，斩钉截铁地说：“提香并不是因为彼此都是艺术家，才伸出援助之手的。是因为他认可雅格布·桑索维诺(Jacopo Sansovino）建筑家的才华，所以才会以力所能及的方法救济。因为这样，就有机会让具有佛罗伦萨人设计感的建筑杰作出现在威尼斯城的中心。” 听着热情洋溢的辩护人的辩词，马可有一种变成了法官的感觉。 与这位提香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将近10年以后的事情。这一次马可不是受邀去夜宴，而是受命带刚上任的西班牙大使去提香家，而且还不是单纯的陪同。 首先，对如今的西班牙国王的大使，高规格礼遇。尤其是大使赴任的工作就是费利佩国王委托提香作画。 而马可之所以担任陪同的角色，是因为十人委员会也是一个谍报机关。与大国的大使保持关系，对于正在向情报大国迈进的威尼斯共和国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 威尼斯方面并没有让西班牙大使知道与他同行的是“十人委员会”的一员，只是告诉他，家族历史始于建国初期的贵族丹多洛将陪同前往。丹多洛这个名字在外国也广为人知。西班牙大使对此安排，较之满意，更感到是一种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