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这是一处打麦场，堆满麦秸的草屋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顾不上浑身的刺痒，爷俩闻着扑鼻的草香大睡了一场，刚要翻身做梦的沂蒙，又被父亲抻了起来，因为村里的公鸡已开始打鸣。在这段行走匆匆的途中，沂蒙和父亲之间倒有了更多时间交流，但过去那个高大威严的父亲不见了，全然变成了一个脾气怪异的小老头：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惶恐，时而烦躁；一会儿把儿子当成上级领导，一会儿又像面对阴险毒辣的敌人。沂蒙断定他是被打糊涂了，满脑子处在无序混乱状态，他不仅胆大妄为，而且又胡言乱语，过了一会儿他又仰天发出一阵大笑：革了一辈子的命，成了反革命，他们想整死我，我不能死在这派别斗争里，更不能死在那些背后捅刀子的人手里。嘿嘿！他转而冷笑两声道，老子是谁？是从战场尸堆里爬出来的，比起攻打梁州牺牲的战友，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只要打不死，决不会叛党自杀。不过要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让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死的！沂蒙此时发现，父亲精神有些错乱，可并不糊涂，批斗中他贴身穿了一副百叶薄甲，没有造成严重外伤。当他意识到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时，他迅速选择了逃亡，但他绝不是怕死，而是在服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足以支持他不去做无谓的牺牲，而这个目的是一件鲜为人知的秘密，他只怕自身难保，会与秘密同归于尽。于是一路之上，他是在有意识地向沂蒙交代一些事情，从他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沂蒙渐渐得出了一个父亲大致经历的拼图。那是在1940年的冬季，一支响马队伍被日伪包围，鲁如柏带领游击队挺身解救，为此还负了枪伤，获救的绿林头子郭子玉谢过救命之恩，便去投奔亲戚所在的国民党军队，俩人分手时还交换了各自的手枪以示纪念。到了1942年日寇铁壁合围沂蒙山区，父亲所率的县大队睡在山洼的民房里，那天的雪有半尺厚，想着日军不会来，不料有叛徒告密，两个岗哨被摸掉，鬼子顺着坡面压过来，突围的队伍一出门就遭到猛烈的扫射，几十个人被压在雪地里不断还击。父亲命令副队长带一路人马冲出去，不料他竟然钻进了旁边的麦秸垛，他当即被执行了战场纪律。父亲亲自率人冲出了院子，突围后只剩下五匹马和十几个民兵。父亲命令骑马者各驮一名伤员，五匹战马屁股对屁股，一阵排枪对外猛扫后，人马呈扇形向四下突围。一场血战后父亲逃人青纱帐，钻人本村的排水沟。日军在汉奸指认下抓了他的爷爷，当场用刺刀挑死，十几只狼犬眼看就要发现父亲的藏身之所。千钧一发之际，枪声大作，是郭子玉率正规军一个团打过来，一场反包围救了父亲。两人战场重逢，甚为庆幸和激动。以后日本投降，内战爆发，父亲所部编人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随陈（毅）粟（裕）大军挥师西南，配合淮海战役，首战攻打中原重镇梁州。国民党三万守军自恃梁州城墙高厚，负隅顽抗，攻城部队在占领护城大堤歼灭敌警戒部队后受阻，头顶有敌机狂轰滥炸，蒋介石还飞临古城上空督战。负责进攻大南门的八纵遭遇严重伤亡，特别是城南构筑的子母连环堡，以敌城墙主碉堡为核心，与周遭连绵数公里的暗堡构成交织火网，堑壕密布陷阱地雷，城堡配有重机枪，号称中州马其诺城防体系，至少可以固守半年以上。父亲奉命与地下城工部取得联系，意外得知城南守军的旅长竟是郭子玉，于是他乔装潜入城内，以王开照相馆为据点，设法见到郭子玉，当面陈述利害，晓以大义，劝其倒戈。郭子玉说，一别多年，你奔的是光明，我走的是死路一条，悔之已晚，况且上峰待我不薄，特别是惧怕家属还在国统区，担心遭遇不测。八纵指挥部请示陈士榘首长，可与郭谈判，密签《和平协议》，并承诺，所部按战场起义，与当时起义的高树勋部同等待遇。郭闻讯大为感怀，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利用与军长副官的特殊关系，密拍了城防工事图和军力配置图，将城墙上的明碉暗堡及城中制高点的铁塔、龙亭的火力点和巷战工事部署悉数掌握，密拍胶片夹在一幅先祖的遗像中，由郭子玉的小妹密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