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之孤

一 哼四少爷的命运诅咒 无论如何，瓯城乃至瓯越，没有人相信，没有人敢相信，没有人愿意相信，哼四少爷会杀死蓝大首领，如同儿子杀死父亲。 1949年元旦前夜，得知了瓯越博物馆筹建处博士沈铁铲子以汉奸犯被处决的消息，哼四少爷不会再平静了。而同时传出瓯越首届橘子节橘子美人桂冠得主、瓯城女子学堂教务长兼瓯城女子读书社社长、瓯城名媛秋思虹被秘密杀害于江心屿模范监狱，哼四少爷绝对不能再平静了。 无论如何，麻烦找到哼四少爷之前，他都是瓯越民众心目中的稀奇人物，有口皆碑的青年才俊。抛开他对自己幼年一无所知，毫无记忆不算，他成长的环境令人羡慕，与生俱来的才情难以企及，关键时刻展现的智谋和勇敢受到盛赞，比如在弱冠之时，以一般人无法想象的生死遭遇，展现出勇于承担、敢于冒险的壮举和无所畏惧的精神品格，使他成为名垂青史的抗战英雄，成为全体公职人员的学习楷模，成为瓯城激进青年的心中偶像。尤其可贵的是，他天生简单纯粹，始终谦逊平和，乐于帮助他人，喜欢为弱者解困，而且不图回报，不喜张扬，云淡风轻的做派，发于内心，出乎自然，没有任何矫情和算计。他也是活生生的平常人，通常以人人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瓯城街头，忽前忽后，或奔或走，引人注目，人人愿意与他交流，个个喜欢和他点头。在人们不需要他的时候，在人们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多余，不引起任何关注，像一股风，来去无声；像一个影子，随时消失在人群中。 如果哼四少爷有什么缺点和瑕疵，就是他过于沉默寡言。 瓯城男女老幼有给人起外号的传统爱好和独特风俗，人前或背后，私下或公开，一开始因为他少年之时嘴唇上长出一层黑须，先是叫他黑须小儿，后来觉得这个称呼与其良好的做派不符，绝大多数知道他、熟悉他的人，见过他时不时地张动好看的鼻翼，轻轻哼一声，就取其鼻子时常发出的这一声“哼”，改叫他哼四少爷。 至于他的官名，很少被提起，久而久之，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在1949年到来之前，生活在瓯城的哼四少爷就是这样一个正面形象，尽管嘴唇上的黑须越来越浓密，但是因为他用上了*先进的吉列牌剃须刀，每天始终保持干干净净的面目，清新文雅的气质，满脸春风的状态。如果不卷入一场意外的纷争而遭遇诬陷，如果不进行一场捍卫名誉的战斗而被迫树敌，进一步而言，如果不是因为美丽端庄的名媛淑女秋思虹无端被杀，如果不是因为学问精深的博士沈铁铲子含冤而死，就不至于激起他伸张正义的强烈冲动，就不至于唤醒他隐藏于灵魂深处的熊熊火焰。那么一切都会是原来的样子，他仍然会保持少言寡语的平静，轻松自如的生活状态，尽情享受美好的人生境遇，使人羡慕的社会地位，昂首阔步，意气风发，一路哼哼，前程无限。 谁都没有想到，哼四少爷本人也没有想到，1949年来临之际，局面突然失控，转眼之间，文明开化、温良谦逊的瓯城各界人士改变了对他的良好印象，许多人把他看成一个混蛋，一个流氓，一个恶棍，许多人把他看成一个胡子拉碴、未老先衰的落魄男子，一个翻脸无情、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还有一些自称消息灵通的有识之士，把他看成一个阴森可怖、手段残忍的杀人狂魔，更有少数所谓名流高士，居心叵测地把他描绘成精神错乱、白日做梦的幻想症患者。 以致后来人们普遍认为，1949年元旦，所有发生在瓯城的十分混乱，百端猜测，千种麻烦，万般无奈，都是由黑须小儿哼四少爷引发的。由*初一起桃色风波，演变出一起极度危险的刺杀个案，导致了后来一系列影响瓯越地区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而这起极度危险的刺杀案的主角，被怀疑，甚至被认定，就是十分有名的哼四少爷。在电讯传播和报纸发行十分快速的年代里，哼四少爷的冒险之举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轰动，他的知名度也由此迅速扩大到整个国统区，连上海、南京、北平都有许多人知道他，热烈议论他，甚至能够准确说出他的绰号。 哼四少爷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物，绝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他一开始就不普通，一开始就很特别。 在他六岁左右时的二十年前，即1929年元旦到来的前夜，听起来像是命运诅咒的预言就开始伴随着他了。 传说当时在天主教会医院的太平间里，有一对看上去濒临死亡的母子正在等待生命的*后时刻。一头栗发、奄奄一息的母亲尽管陷入昏迷，但仍然不停地哀求着，希望给怀中的幼儿，也同样长着细细栗发的儿子能多延续几个小时的生命，说：“让这个孩子活到阳历1929年。” 蓝大首领仿佛同情地点了点头，说：“他已经被人诅咒了，顺其自然，也活不到明年。” 只有被称为贤者嚣人的男子不相信，一直在不停讯问，不停讲话，不停地抽动一直在鞘中的龙泉宝剑，不停地反问：“明天，就是1929年了，如果活到明天呢？” 母亲显得绝望，索性放下儿子，声音微弱，语调阴冷，说：“一定要把他交给你们吗，一定要你们决定他的命运吗？” 贤者嚣人突然抬起手，抽出镌刻着四翼鸟的开锋宝剑，将剑刃在孩子的喉咙上移来移去，然后自信地笑了笑，说：“我倒要看看诅咒是否灵验。” “儿子的命运掌握在母亲手里，”贤者嚣人转过脸，与旁边一个叫但丁神父的洋人讨论起来，说，“还是上帝手里？” 负责临终祷告的但丁神父在胸前和额顶各画了几个十字，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说：“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这时几个护工进来，准备等待但丁神父为这对母子做完祷告之后，将遗体送走并埋葬。*后是蓝大首领夫人、一个刚皈依天主教会的护士阻止了贤者嚣人的逼迫和干扰，并把他们赶出了太平间，说：“上帝自有安排。”她拿着十字架，冷冷地看着丈夫和贤者嚣人，说：“难道不怕下地狱吗！” 哼四少爷活了下来，活到了第二天的明年，至少多活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