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善哉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几里路，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也不觉得遥远。因此，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而是选择一步一脚印地徒步前行，因为我打算一边筹钱，一边加快脚步接近文子身处的东京。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对飘泊的依恋。 话说回来，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飘泊的人生。 出生时的事，我当然没印象了，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好像只待了八个月。也就是人家俗称不足月的孩子，这也是常见的情况，不巧的是，在我出生的十个月之前，落语家译注 1 的父亲到九州巡回演出，离家一个月，他掐指计算日子，心生疑窦，怀疑我是他不在家时，母亲与别人生下的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忐忑不安地盯着我的脸瞧，肤色白晳，鼻子高挺而有几分像戽斗，他只找到与母亲相似的特征，于是他满脸愁容。每当父亲走上高座译注 2，大家就会立刻说他是个肤色黝黑、鼻子扁塌的人。 当时，母亲根本不打算辩解，原因之一是她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无力开口，甚至没力气喂我喝奶，接生婆吓了一跳，把我的嘴从她的乳房拉开，母亲已经面色蜡黄，舌尖外露，低声呻吟。就这样，母亲死了，父亲送她到阿倍野殡仪馆的路上，像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似地，送到别人家当养子。对于甫丧偶的父亲来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不过，喂养牛奶还是能把孩子带大，再怎么说，急着将一个出生还不到七天的孩子送养，想必父亲有所猜忌吧……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阿君奶奶告诉我的。阿君奶奶的话，有太多臆测的部分，不过，我幼小却早熟的心灵却丝毫不觉可疑，已认定她的说法。这也是因为当时我根本不受父亲宠爱，才会深信不移。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往的我了。现在的我，十分确信自己是父亲的骨肉。 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我寄养的**个人家，在南河内的狭山，那户人家位于一座周长超过一里译注 3的大池塘畔。那个愿意收留我的人家，本来就是个贫苦人家，几乎只能喝水度日，连一头牛都没有，只能住在仓库里，勉强过日子，男主人出门种田的时候，太太在家糊纸气球，喂我跟另一个与我同年的儿子喝奶，还不到一年的光景，日俄战争爆发，男主人上战场去了，换太太去耕田。尽管太太是名坚毅的女子，下田耕作时，毕竟无法双手抱着还在喝奶的孩子。冬天的某个早上，她去大阪挑粪当肥料，顺便到我母亲位于高津的娘家。她没让当时四岁的长女照顾我，而是带着我离开了那个池塘。她说：“难得来一趟，请让我挑粪吧。”据说她把粪挑走之后，把我留在那里当谢礼。 挑粪的谢礼，这是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笑话，也许这是来自父亲的遗传吧。也许父亲心有芥蒂，不过我的确是落语家的儿子。虽然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很会讲话，应该说是很爱讲话，爱讲到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厌，不过，对于个性轻佻的女子来说，这个特质似乎特别吸引她们。事实上，也有几个女人听我讲述自己可有可无的遭遇，着迷地听到深夜，跟我结下不解情缘。我也有几分想引起对方的同情，跟那些女子畅所欲言。就算我想引起对方的同情，我的个性可不想得到对方的怜悯。既然是这么苦闷的故事，不如讲得开心一点，加上一些小时候根本不记得的事、天马行空的幻想，创作成我的故事，尽量加油添醋，让故事更有趣、更好笑，凡事都以“挑粪的谢礼”的方式来说。用沮丧的口吻，嘟囔着那些只有本人才觉得有趣的孩提往事，无趣极了。要是不虚构一番，谁想听人家小时候的事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了赢得对方的慈悲，我自然谎话连篇，话说回来，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感到一些慰藉。于是我这样说。 “……就这样，我被当成挑粪的谢礼，那天傍晚，我已经被送到消除肿瘤特别灵验的神明——石切爷译注 4——山下的人家了，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也没资格说他，毕竟我八个月就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了，也没什么耐心。总之，我不费力气就有奶喝了，不过，恶运总是接二连三，不出十天，那户人家的阿姨便染上伤寒。就算石切爷专治肿瘤，对伤寒也是束手无策。即使治得好，伤寒想要康复可不容易。后来，庸医上门了。巡警也带着证件上门关切。一到桃山（的传染病医院），为了消毒，又闹了好一阵子。*后，说是不能再给我喂奶。这话说得也对啦，再怎么说，伤寒的奶万万不能喝啊。好吧，我肚子饿了，不管我怎么哭，都没人理我。也没人帮我换尿布。真是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气得要命，哇哇大哭，这时，来了一个修灶工，他扛着担子来，正好经过，听了事情的经过，也许是看我可怜，决定帮个忙，于是我就到了修灶工位于大和西大寺那边的亲戚家。正巧那里有奶可以喝，我总算免于饿死。那户人家的阿姨可是个醋坛子，到了西瓜盛产的季节，男主人去大阪卖西瓜，好几天都没回来，她为此大闹一场，后来两个人还出手打起来。‘滚出去！’‘好啊，走就走嘛！’阿姨*后说了声，‘我走了。’便带着包袱离开了，但她竟然没把我这个寄养的孩子带走。于是，我又没奶可喝，肚子饿了，没人帮我换尿布，根本没人理。我又气得一边哭闹，一边瞧男主人的脸色，‘大叔帮帮忙！’我哭个不停，大叔也是祸不单行，*后只好背着我，带我去找父亲。不过，父亲立刻又把我送到和泉的山泷村。说起这个山泷村，是岸和田山里知名的红枫景点，还有瀑布，风景非常美丽，这回，却是我自己离开。后来，我好像上了瘾，不管被送去哪里，我都会自己离开。” “话说回来，等一下，当时你还是小孩吧？还真早熟啊，明明还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