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洋上

**章 丁财两旺 1 丁守正别名叫“水流柴”。 初识丁守正的人都会觉得滑稽，他仪表堂堂怎会有这样一个低贱的别名？事出必有因。丁守正原籍顺德，顺德地处狮子洋南岸番禺的东南方。养鱼、种桑、养蚕、缫丝是顺德人*擅长的生计。抗日战争时期，陆路交通中断，水路交通劫匪横行。塘鱼、蚕丝运不去省城，换不了银票；域外的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运不进顺德，造成全域性的饥荒，民不聊生，逃荒就是那一时期顺德人*主要的生存状态。 狮子洋北岸的东莞土地肥沃，历史上以水稻种植为主，加上种植着香蕉、甘蔗、花生这些农作物，在战乱环境中，人们还是能有半口饭吃。相对于顺德这类非主粮区，便是天堂般的生活。因此，东莞成了顺德人逃荒的目的地。丁守正也就在那个时候，被父母塞进逃荒的船只。逃荒船沿着沙湾水道顺流而下，往西转向莲花山水道，横过狮子洋，到了狮子洋北岸的永盛村。 正是晨曦时分，逃荒者饥肠辘辘，闻着船主煮早饭时飘出的米饭香，睁着饿狼似的双眼，射出绿幽幽的目光。干瞪着船家吃早饭，随着船家吃饭时发出的“吧唧”嚼饭响声忍不住干咽口水。 这天，永盛村的人共领养了四个人，三个是成年女人，一个是孩子。女人们被村上穷得娶不起老婆的汉子领了做老婆；领养丁守正的是一户没儿女的人家。这对夫妇见丁守正生得天庭饱满，眉目传神，膊头敦厚，腰圆腿壮，认定了是个传宗接代的好苗子。就这样，丁守正被厄运抛上了永盛村。从此，“水流柴”这别名就像古代的流放犯人额头上的烙印，成了与丁守正如影随形的身份原证。 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 2 天上的雨云是由一大堆、一小堆白色、深灰色、黑色的云块糅合而成，铺天盖地的云层坠向地面，但地面的强风横雨荡涤，云层在强风横雨的顶撑中压不下去，只好在离地不远的上空像无数条怒不可遏的龙，凌空翻滚，腾挪蹿跳。“噼里啪啦……轰！”尖脆、沉重的响雷交替着，似在远方轰鸣，又似在头顶炸响。大雨滂沱，当地人管这种情状下的强风暴雨叫“倾缸大雨”。永盛市场里的人们或许惊悚于这种罕见的自然景象，哄嚷喧哗的农贸市场处于一种令人心悸的失声状态，市场内暗淡无光，犹如深夜的荒郊。若非苦楝果子般大的雨点把商店伸出的雨篷打得“啪啪”作响，以及不时传来家禽的惊叫声，这种无声暗黑的环境就更显得恐怖和诡异了。 上午，瓢泼大雨使天空变得阴沉灰暗。驾着电动三轮车行驶在大雨中的萧美兰没戴手表，没有太阳在空中做参照，她分不清大概是几点。端午龙舟节后，大都是鱼塘收捕渔获的季节。丈夫傍晚时分在鱼塘捕鱼后，把活鱼贮存在网箱里，翌日凌晨把活鱼从网箱转运到鱼艇，载到永盛市场摆卖。卖完了回家，午饭后往下沙围的鱼塘去，待黄昏临近时再张网捕鱼。但今天有所不同，三天前已有“美人鱼”台风将在今晚登陆外伶仃洋的消息。 昨晚丈夫吩咐了，今早不要去收购废水泥袋，待在家里，十一点煮好饭等他回家吃。饭后赶回鱼塘，做好防台风准备。可美兰舍不得丢空这一大早的时间，收购满三轮车厢的废水泥袋后才往家里赶，到家时已是十一点了。 她除掉雨衣，顾不上换衣服，忙着淘米、洗菜、切肉。四十分钟后，饭已做好。往日十二点前，丈夫把鱼卖完就回家了，可现在还不见他。美兰心中有疑问，焦急便来了，生怕丈夫有什么不测，急忙驾车赶往永盛市场看个究竟。 正常情况下，十一点丁守正的鱼已卖完，可今早这场大雨下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人们惊恐于大得吓人的雨势和响雷，站着不敢乱走动。这可苦了丁守正，预先准备好的一桶水已用完，外面雨大雷响，不敢到河里挑水。鱼开始出现缺氧迹象，他急中生智，把鱼槽移出到雨篷的边沿处，接着黄豆般大的雨水。鱼卖完后他驾艇回到家，却不见老婆美兰。他急着赶回下沙围的鱼塘，等不及老婆回来，拿起铝饭盆装上饭菜，坐上小机艇往下沙围方向驶去。 3 永盛村下沙围这口水面面积近三十亩的鱼塘，承包期是五年。丁守正投取后，在空旷的荒地上种了近一人高的非洲鱼草，在鱼塘边建起一排猪舍。今年是第三年，经过前两年的经营，他摸索出一套高产的养鱼技术。鱼养得肥大光滑，比别人贵五角钱一斤，顾客也愿意光顾他。所以，他盘算着，比起前两年，今年这鱼塘能多赚百分之二十的钱。每当这样一想，心里就甜丝丝的，精神倍增。 下午两点，阴暗的天空时断时续地下起小雨，间或露出点阳光。东江河面风平浪静，天气却让人感觉憋气闷热。即使没有天气预报，看见这种反常的天气现象，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台风很有可能要来。 光着背脊、穿条牛头短裤的丁守正，驾驶着小鱼艇到了鱼塘岸边，把锚链捆在粗壮的苦楝树桩上，然后拿起鱼兜、木桶、秤盘走上岸。他双手提着一桶猪食，走到猪舍前，把猪食一瓢瓢地倒进猪舍的食槽。这批猪有三十多头，可以出栏了。他联系了猪贩，若不是台风来临，猪贩今天就来收购。喂完了猪，丁守正拿起镰刀，割着非洲鱼草丢进鱼塘。鲩鱼成群地浮出水面，争吃非洲鱼草时发出清脆的“唼喋”声。他坐在鱼塘边，卷起烟，看见水中恣意浮游的鱼儿，想着台风过后卖掉那三十多头大肥猪，心里高兴。不知不觉，儿女们长成了大汉子、大姑娘，接下来要操心他们的新房了。建一栋三层小楼要多少钱，娶一个媳妇要多少钱，丁守正早跟老婆商议过了。这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以他们存折里的数字来看，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他想着想着，脸上泛起了笑意。 丁守正儿时印象*深的是走进永盛村后的**年，他爹领着个盲眼摸骨相师进屋。这相师把他的头颅、肩膀、手脚、前胸后背、屁股，甚至那条小鸡鸡，抚摸一遍。临了，跟他爹说：“恭喜你呀！这可是个丁财两旺之相啊！” 丁守正生了五男二女。他养父母在世时，看见儿孙遍地，笑得合不拢嘴。去世时跟丁守正说：“儿呀！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从未薄待过你。你调皮时候，教训你也舍不得打重点；你母亲更甚，待你如珠如宝。所以，我俩死后，你不能忘恩负义，离开我这家，回你老家去。若那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其实，丁守正养父这担心实属多余。丁守正到了东莞水乡这一方宝地落籍，犹如死后返生，怎舍得抛弃！ 不过，还有一件事令丁守正耿耿于怀，就是记忆中盲眼摸骨相师那句话：自己有丁财两旺之相。前一句应验了，生了五男二女，但后一句呢？承包了这口鱼塘是赚了点钱，可这跟“财旺”还差十万八千里。几十年来，摸骨相师那句话时刻萦绕在心头。想到自己终究能发达，当然高兴，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丁点能发达的迹象，便又感到心灰意冷。 4 天空阴沉，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烧焦味。狮子洋上空一团接一团的黑云直压海面，随着大风向丁守正的鱼塘翻卷过来。鱼塘里的水面倒映着漫天乌云，更加恐怖。台风对于鱼塘，*要命的是决堤。若真如此，大半年的心血便随汹涌的潮水一去不返。 近十年来，珠江口内都未遇十级以上的台风。所以，这一次电视上不停地提醒着人们，做好防风抗风的准备。在丁守正看来，这次台风，极有可能跟以往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下午四点，黑云像压在了头顶，伴着“飕飕”的风声，翻滚的黑云偶尔露出的罅隙透出了阳光。经历过台风的人都知道，黑云罅隙透出的这种阳光，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烧焦味，是台风来临前*明确的先兆。 改革开放初期，农民*大的受益就是丢下锄头、镰刀进城赚钱。所谓进城赚钱，其实大都是去深圳当建筑泥水工。丁守正觉得做泥水工又脏又累，自己四十多岁了，干不了多少年。于是，就走了这条传统的与众不同的发财路——承包鱼塘。这口鱼塘赚到了七个儿女读书生活的费用，还积攒了一笔可观的存款。在丁守正的心里，按今年涨起的鱼价，存折上的数字增加一倍是肯定的。他抬头张望天空，漫天乌云里露出的几缕阳光已消失，让人感觉不到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人丁是旺了，钱财也赚到了，难道这叫财旺了吗？近几年赚的这些钱不算多，与所谓“财旺”的意思远不相称。除了这鱼塘，还有哪几条能令自己真正地兴旺发达的财路？想到这儿，心灰意冷的心绪又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