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来客

P013 我想到我的二舅，此刻应该就在羊圈里，于是走到羊圈那边。雨中的绵羊都是那样分散开傻站着，一动不动。这些绵羊似乎天生不怕雨淋。我努力想从它们的眼神中分辨出，哪一个是我二舅。它们的眼神是一样的清澈透明而且无辜。我放弃这种尝试，对它们说：“姥娘这一次是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希望二舅听完这句话，清澈的眼睛里会流下泪水，那样，我就知道哪一只绵羊是他。但是，所有小羊的眼睛都一样清澈，没有羊听懂我的话。 P015 我急于回到屋子，去翻那些没看完的相片，但再次拉开木盒，里面只是一小堆坟样的尘土。 P026 爷爷的死，奶奶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从小是个孤儿，是带着弟弟四处要饭长大的，世界上似乎没有值得她悲伤的事情。 P056 这是一个正午的天气，太阳在头顶照着，而我觉得周围是黑暗，我们像是被罩在一个墨色玻璃罩子里说话。太阳透过玻璃罩子射进来，冷冰冰的一小片白光。 P086 我固然眷念着表哥表姐的情谊，只是这情谊除了少年时的关联，再没有新的可能了。我们固然不能再去爬树，去偷菜，而且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新话题。我们彼此隔绝在一个看不见的墙的两侧，就像这个历史的高台，一道荒芜的时间的屏障，隔绝着旧村和新村。 P088 我循着旧屋旧路的遗迹，来到那个已经彻底坍塌的老屋的门前，仿佛又看到他家火红的罂粟在残雪与乱石间怒放。想起姑妈梦中所说，过去人们的灵魂依然还在这里生活。如果真是那样，那该多好。我想看看那时的人们。 P101 他混账无耻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死了，留给两个儿子巨额的债务，留给妻子一把无形的刻刀，供她在后来的孤独岁月中每年往自己的脸上来那么一下，而他的脸却将永远红润光滑。*后留给他母亲一个深深的丧子之痛。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着，有一刹那被自己的慈悲感动了。 P128 树林里面交错的小路，丛生的灌木，不知名的花草，突然出现的空地，阳光巧妙穿插在树木之间的空隙，还有树根下的小洞，野獾与刺猬的小窝，还有我们不能说出来的那些秘密，都将被慢慢蚕食。除了链轨车留在沙地上的车辙，都将不会再有一丁点的踪迹。 P134 我几乎流下眼泪，膝盖火辣辣地痛，那不是流泪主要的原因。怀抱着一团迷雾，我背着书包往回走，经过一座小坟。我认识这座坟。它是小五的坟，那个被自己家的羊顶进池塘淹死的小五。他的哥哥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以前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来树林里玩耍，但突然有一天小五的哥哥四军也消失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感觉我再也没有朋友。 P145 我静静地，注视良久，就能看到那场幻景如期出现。沙滩之上的空气突然像水流一样流动起来，像一条空气的河流，将对岸的高地托起，甚至对岸那条漫长的堤岸也跟着弯曲，变形。那空气的河流，像水流一般汩汩流淌，起初速度不快，不久就会变得迅疾，像草原上突然出现的野马，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这种幻景的持续时间有时很长，但多数时间取决于你的眼睛是否疲劳，如果你能长久地不眨眼睛，它就会永远那样奔流下去，直到你眼睛干涩，突然涌出泪水。 P226 梦到下雨。身处金生的房间。他的房间也在下雨。我打开了那块地砖，跳进洞中。洞里也在下雨。 金生跪在下雨的地洞里，膝盖下满是秋天的衰草。他跪在衰草丛中翻找着什么，边找边哭，哭得很大声。 P242 过几天，他又说：“我总想起我那次在动物园里唯一见过一次的鹿猴。我想鹿猴应该是先长角再变成猴子的。如果有一天你去马达加斯加，在生满猴面包树的草原上，我们或许能偶遇。” P249 一只刺猬路过我们身后，它缓慢地翻过骨节草的羁绊，草叶的摩擦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它一边走一边叹气，犯了哮喘一样不停地咳嗽，受了委屈似的嘀咕，吐着唾沫骂人，发泄着不满和怨恨；它的行走确乎缓慢，隐隐约约的声音持久地响在身后，不但没有随着它的离去而衰弱，反而次第增大起来。 P270 小路像它本来就是的那个样子在苦楝树身边转身，一直延伸到村庄的街道上去。它并不发光，也不明亮，更不黯淡，它和周围的植物一样安静，悠闲，有着自己的光彩。 P302 那你就好好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听 —他 —们 — 是 —从 —天 —上 —掉 —下 —来 —的， 从 乌云 中掉下来的，和大雨一起啪嗒啪嗒啪嗒掉下来的。 P324 每当乌云压住了村庄，总会有许多传说在孩子们的口中流传。在他们被幻想控制的眼睛里，所看到空中的一切，无一不都是神迹。在他们幼稚的描述中，是乌云回到了家乡，为久旱的故土耕云播雨。为什么狂风吹不动乌云，因为村庄就是乌云的故乡。暴怒的狂风虽然吹不走乌云，却能够吹走树木和房屋，牛羊和稻草。田野里的麦浪正在一片一片地倒伏下去；向日葵拦腰折断，花冠像战败者的头颅一样纷纷离开自己的身体；棉花的果实互相碰撞着，发出紧锣密鼓的声音。 P343我站在河的对岸看到这一切，看到淹没在水底的村庄，仍然郁郁葱葱，而正是这水底的生机，勾起我还乡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