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译文集:饕餮的巴黎

**章（节选） 在深沉的寂静环境中，在近郊通衢不见人影的空虚中，许多种园子的人的马车，带着合乎旋律的轮子震动，从上坡道儿向巴黎升上来，震动的回声，扑着那些分成两行隐在枫林后面静卧的房子。一辆运白菜的两轮车和一辆运豌豆的两轮车，在内伊桥边和八辆从南代尔运白萝卜和胡萝卜下坡而来的大货车合流了。挽车的马，都低着脑袋，用那种被坡度压得更为迟缓的连续而又懒惰的姿态，信步前进。驾车的人，却伏在车里的蔬菜上面，包在自己身上的灰黑相间的柳条纹的风衣里面，直挺挺地躺着，在假寐之中握住缰绳不放。一盏煤气灯，从黑影构成的帷幕口上，耀着那些由胡萝卜簇成的红花球，由白萝卜簇成的白花球，由豌豆和白菜簇成的绿锦，使得一双皮鞋底上的铁钉，一件罩衣的袖子，或者一顶便帽的角儿，夹在这些花球和绿锦之间被人窥见。在这条公路上，在附近这些公路上，前前后后，车辆的隐约可辨的隆隆之声，都报出了相同的运输和全部的到码头的行动，穿过午前两点钟的黑暗和瞌睡，用这些正在经过之中的食料的声响，如同摇着摇篮似的来摇动这座乌黑的城。 驮尔大扎，佛朗朔瓦夫人的马，一条过于肥腯的牲口，领着这一列车子的头。它正在半醒半睡之中摇着双耳前进，刚好走到了长田街顶上的时候，一种突来的恐惧心，教它顿住四条腿子不动了。于是另外那些牲口的脑袋都顶着了前面车子的尾部，结果，这列车子停住了，一阵由铁器构成的声响，夹在那些惊醒了的驾车人的咒骂之中骚动起来。佛朗朔瓦夫人本来靠着一块贴着蔬菜的板子，一盏四方小风灯的微光，本来只照着驮尔大扎的发亮的腹部的一边，这时候她从微光里向各处注视了，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喂！老娘，我们走吧。”那列车子的驾车汉子之一跪在车中的白萝卜上面喊着，“这是一个什么醉鬼吧。” 她俯下身子了，于是瞧见在右边，几乎就在马蹄下面，一堆黑的东西拦住了路线。 “谁也不能压死人。”她一面跳到地上，一面说。 这是一个全身仆着的人，两臂伸开，脑袋伏在尘土里。他身体像是异常之长，却瘦得像一枝枯树干；神出鬼没的事，就是驮尔大扎没有一蹄子把他踏成两段。佛朗朔瓦夫人以为他是死了，于是俯下自己的身子，抓着他的手，才觉得那手是热的。 “喂！汉子！”她从容地说。 但是另外那些驾车的人都不耐烦了。那个跪在白萝卜上面的人，重新用干喘的声音说道： “给他一鞭子吧，老娘！……他肚子里灌满了，死猪！请您替我把他推到沟里去吧！” 然而那个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用诧异的眼光向佛朗朔瓦夫人看着，却没有动弹一下。她想到他应当是喝醉了，在事实上。 “不应该躺在这里，您会教人压坏，”她向那汉子说，“您到哪儿去？” “我不晓得……”他用一道很低的声音回答。 随后，他使出劲儿并且显出不放心的注视： “我本是到巴黎去的，我跌倒了，我现在不晓得……” 她现在比较看清楚他了，他是使人垂泪的，他那条黑裤子，他那件黑大衣，完全是空洞的，显出他全身骨瘦如柴的枯态。他那顶黑色粗呢的便帽遮羞似的压着双眉，却从一副坚忍艰苦的面孔上，用一种罕见的柔和姿态，表出一双棕色的大眼。佛朗朔瓦夫人认为他实在太瘦，不是喝过酒的人。 “喂，您到哪里去，巴黎城里吗？”她重新又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种询问教他不自在了。他像是自行斟酌，随后，用矜持的态度： “那一边，菜市场附近。” 他终于站起了，费了无穷的事，然而却装出继续赶路的样子。这个种园子的妇人看见他摇摇晃晃靠着她的车辕便问道： “您乏了吗？” “对的，很乏。”他喃喃说。 于是，她用了一道匆忙的声音并且类乎生气的。她推着他，一面说道： “来吧，快点儿，您到我的车上来吧！您现在耽误了我们的时候，瞧吧！……我正往菜市场去，我可以带着您和我这些蔬菜同走。” 末了，因为他拒绝，她用那双强健的胳膊，几乎像托什么似的推着他向那些胡萝卜和白萝卜堆上一扔，她完全生气了，高声嚷道： “到末了，您可以教我们太平点儿！您真教我生气，好汉子！……我既然告诉了您说我正往菜市场去！您瞧吧，等会儿，我来叫您。” 她又上车了，靠住那块木板斜斜地坐着，提起了驮尔大扎的缰绳，它重新开始前进了，不过却又摇着那双耳朵来重新催眠自己。其他的车子都跟上来了，整个行列又在黑暗之中摆出了迟缓姿态，重新用车轮的震动扑着那些睡熟了的房子。那些驾车子的人都在风衣里面重新打盹。那个曾经喊过这个种园子的妇人的，却伸着身子用斥责的口吻说道： “哈！倒霉！若是应当扶起醉鬼们。您真有耐性，您，老娘！” 车子向前转动了，牲口自行前进了，脑袋都是低垂的。那个新被佛朗朔瓦夫人收容的汉子，伏着身子睡下，那双长腿正在那些充满了车身后部的白萝卜堆上面下垂，他的面部正埋没在那些竖立而又散开的胡萝卜丛里，而那双疲乏了的伸开的胳膊，因为害怕受着一个震动而抛到地上，紧紧地抱着这些由蔬菜构成的沉重的荷载，他向前凝视那两行无穷尽的煤气灯，这些煤气在一种由那高而远的处所增加不已的灯光之中，自行接近并且自行混成一片。天空之中有一层广泛的白气浮着，使得巴黎在一种由这些灯火构成的发光气体之中酣睡。 “我是从南代尔来的，我叫作佛朗朔瓦夫人，”那个种园子的妇人在过了一会儿之后说，“自从我失掉了我的当家汉子，每天早起我总得到菜市场去。这真辛苦，不用说！……您呢？” “我姓弗洛兰，我来得远……”那个陌生的人用不自在的态度回答，“我要求您原谅我，我乏极了，说起话来，真教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