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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SBN:9787559658296
  • 装帧:一般胶版纸
  • 册数:暂无
  • 重量:暂无
  • 开本:其他
  • 页数:296
  • 出版时间:2022-04-01
  • 条形码:9787559658296 ; 978-7-5596-5829-6

本书特色

★与余华、王安忆、刘震云等作家作品同获《亚洲周刊》2021年度十大小说 ★马华文学新生代代表作家,《印刻》超新星文学奖、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花踪文学新秀奖得主邓观杰首部小说集 ★以细腻敏感的笔触穿越历史,以错综复杂的废墟和幻想书写现实经验 ★黄锦树、张锦忠、连明伟等名家倾情推荐

内容简介

曾获数奖的九零后作家邓观杰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由八个短篇组成。作者以强大的消化能力,将他所洞察到的一切统统吞进腹中,再通过书写把它们从身体里一一掏出:被追捕的白犬、消失的父亲、怀念巴黎的外祖父、放映《哥斯拉》的小镇、台北的马桶、偷盗故事的人……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了这具身体专享的历史痕迹。作者在过往的巨大废墟中徘徊,试图在时代裂隙中重建记忆,让记忆在废墟中碰撞相遇。 这是废墟的故事,也是故事的废墟。

目录

故事总要开始

巴黎

Godzilla与小镇的婚丧嫁娶

林语堂的打字机

故事的废墟

乐园

洞里的阿妈

弟弟的游戏

后记

出版后记


展开全部

节选

乐 园 关于故事的开头建国所知不多,父亲失踪之后,原来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事也静悄悄地滑流松动。像那些无良开发商盖在沙质土壤上的房子,人们在里面吃饭、做爱并且清洗厕所,多年以来的日子相安无事。某一天他们如常回家,发现房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们不安地上下敲打倾听,感应到墙壁内饱饱地装满尚未绽开的裂痕,但他们找不到问题的来源。夜晚他们惴惴入眠,连打小孩都不敢用力。然后等到**道裂痕露出墙面,房子四肢瘫软,他们才发现来不及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建国,要解决问题必须要从头开始。而且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件可以确定的事:建国从小就没有母亲。一个母亲的消失可以有很多原因与方法。譬如说癌症,或是车祸这类带有肥皂剧感的消失方式;又或者说另一种更戏剧化一点的,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再不然也有可能是生下建国的时候难产死的?童年坐在空荡荡的房里,时间很长,建国无数次模拟这些母亲消失的情境。在这无数的可能性里,究竟哪一种才更贴近真实?每次问起,建国父亲脸色铁青,抿着薄薄的双唇不说话。 建国的父亲沉默寡言,尤其不喜欢提起过去的生活。不过建国知道这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带着小孩四处漂流,当了一辈子鳏夫,换作是建国也会对世界感到疲惫。 是因为这样才失踪的吗? 父亲的家乡在哪里?从这里开始问题的答案已经充满变量,根基摇摇欲坠,建国只能尽量猜出一个大致的答案。印度人萨拉华迪教会他从口音辨识来历的方法,他仔细回想父亲的口音,推测家族的祖辈应来自马来半岛的北部,然而建国*初记忆的城镇却处于马来半岛的*南端。建国想象父亲如何拖着孱弱的身体和年幼的孩子,四处游走打零工,这样磕磕绊绊地一路往南迁徙。 父亲身上没有几个钱,幼年的建国因此经常感到空空的饥饿,以及维持至今的浅眠习惯。不管当天工地里的工作多累,夜晚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会被惊醒。他凝神倾听老鼠跑过屋顶的脚步声,在暗中睁大眼睛,以为自己会看到年轻的父亲的脸,父亲叫幼年的他起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装在行李箱里了。 频繁地搬家,从一个城镇到一个城镇,谨慎地避开所有大城市。建国推测搬家的原因是缴不出房租,两父子拖欠数月后,漏夜从房里逃走。但有几次搬家前建国听见父亲和房东压抑的争吵:“不要连累你们……”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快速地说话,那些难明的语句在空荡的房里扩散,建国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努力想要听懂,*终却仍徒劳无功。 一路向着南方迁徙,有时甚至几天就会换一个地方,简直像在逃难一样。 现在才意识到,或许真是在逃难。 然而建国从未因此怪罪父亲。因为如果没有经历如此频繁的搬迁,建国永远不会遇见游乐园,为此建国一生敬畏命数的冥契。那天晚上建国独自在房里幻想母亲化身木兰离家,房东焦急地赶来,问幼年的建国爸爸在不在家。父亲不在,房东又站在门外抽烟,坚持要等父亲回来。傍晚父亲回来以后,建国听见在门外争论了几句,然后他们又再次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 幼年的建国看着路上来往的人,他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父亲没有说话,他们站在陌生的小镇街道上踌躇不前。太阳刚下山,暗夜聚拢建国来不及熟悉的小镇街道,他抬头看着天边*后一道火红的云,试图判断现在的时间。 这件事带有一丝神迹的味道,*后一抹艳红从西边消失以后,建国看见天生异象,有巨大的光柱从远处穿透夜空。光柱徐徐滑动,在浓密的云层里画出白灼的痕迹。 幼年的建国指着那道光,他问父亲:“那是什么?” 父亲脸上有异样的神采,他久久地凝视远方的光,然后拉着行李箱和建国,缓缓地走向光源。 他们随着光走出城镇,吃力地在杂草蔓生的小路上行走,郊外街灯稀少,光的质地变得更加坚实且清澈。现在他们大概可以判断光柱的来源,那是镇外的一块荒地,荒地上空如今泛着阵阵光晕。当他们慢慢走向光柱的所在,身旁的人也越来越多,人群像暴雨后夜晚的大水蚁群,着迷地向着房子内的灯火振翅聚集,他们骑着脚踏车、机车或走路,以不同的速度趋向光柱的核心,渐渐开始听见闷闷的音乐声响,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声音与心脏的节奏共振,牵动着心跳的节奏。 快到了,快到了,建国小小的心脏用力地搏动,他听见扛行李的父亲气喘吁吁,父亲手掌微微发颤。快到了,父亲说,快到了。 一个转角之后,他们被荒地上的庞大景象淹没。 在荒地的中间凭空生出一座游乐园。整整三层楼高的摩天轮简陋地挂着十二个铁笼,绑在上面的一串串小灯泡卖力发光,每次闪烁就变一次颜色。机芯旋动,大小部件一起嘎嘎作响,但那些可怕的声音轻易被旁边的旋转木马音乐所淹没。七八只装饰华丽的木马、骆驼和老虎牵引目光,它们随着音乐节奏上下晃动,绕行圆柱飞奔。圆柱上画着几个只用叶子遮住下面和乳头的白人,但那些理应香艳的画作已经油漆斑驳,眼力再好的人也只能看见下面红铁色的基底。园里的事物似乎都布满铁锈,游戏摊的小钢圈,扔出去以后手掌残留着淡淡的腥味。钢圈撞击玻璃瓶口时会发出清爽的声线,爆米花摊的焦糖沸腾的爆裂声,甜腻的香气,广播台前放了半人高的爆米花袋子,一个印度妇人抓了一大把爆米花,用六七种语言和方言送出电子音乐和走失小孩的名字。 这样一个破烂地方,竟然可以装下那么多浓缩的欢乐,建国即使在*疯狂的梦里也无法想象。光线和空气中隆隆震动的音乐互相摩擦,建国头昏目眩,他贴近父亲的手臂,感觉到上面的汗毛根根竖起。 游乐园的门口有售票亭。父亲走了过去,他跟着人群排队,一点一点地靠近入口。小建国双腿因为走了太久而发抖,他知道父亲穷,但忍不住偷偷地希望他能从某个口袋的夹缝里,摸出几个刚好够买门票的散钱。只要能进去看一次,他向着初识的幽冥之神祈愿,只要能摸一摸那些色彩斑斓的宇宙飞船玤,他愿意这辈子都睡在荒地上。 终于轮到父亲时,建国抬头仰望,看见父亲难得地堆起笑脸,早生的皱纹从脸的四处裂开,父亲问售票员:“你们还要请人吗?” 售票员打量父亲一眼,然后转身大喊老板。 那时候经济起飞,人人急着想要花掉手上的钞票,巡回游乐园因此开始在半岛流行起来。巡回乐园是会迁徙变化的生物,那些焕发着艳丽之光的大怒神、旋转木马、海盗船和宾果摊,全都可以拆卸折叠成一块块巨大的零件和生锈铁架,装进四五辆货柜车里载走。货柜车队在半岛上徘徊游牧,寻找下一个可以停留的市镇,然后他们清出一块空地,再次把货柜里的东西一一倒出。摩天轮架起后缓缓转动、聚光灯挥舞,熟悉的荒原里忽然升起一座乐园,像梦境般魅惑整个市镇的大人和小孩。 游乐园生意正需要大量的人力,但愿意应征的人很少。工钱低还是其次,光是要跟着乐园这样常年到处乱跑就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干的。不过这对建国父亲而言当然不是问题,他在货柜车改成的办公间里跟老板聊了一阵子,两人一拍即合,当天就在乐园里面住了下来。那天幼年的建国在乐园关闭以后,跟着老员工巡视他巨大的新家,压抑着快要爆炸的心跳向诸神还愿。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会这样一直待到老去,看着游乐园从大热到渐渐死亡,以及父亲的消失。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 (在父亲遗下的物品里翻出一份油印的小书,封面用红字题着字迹模糊的《论持久O》,内页墨迹斑斑,封底潦草地写满笔记,建国不确定那是不是父亲的笔迹。)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这时候父亲才刚刚进入游乐园。 父亲在游乐园里的工作名义上是司机,不过因为人手不足,忙起来也要做售票员、游戏摊摊主或是到鬼屋里面扮鬼。可是心水清澈的老板留意到父亲对游乐园的机械很感兴趣,遇到技工来保养机器,向来孤僻的父亲竟然会主动跟人家攀谈,这边问问那边摸摸的。后来园里的机器有什么小故障,老板就叫建国的父亲去试试看,没想到每次都能顺利解决。甚至连技工都没办法处理的报废机器,父亲还能自己研读破旧的英文说明书,精准地找到毛病所在。 老板知道捡到宝了,从此以后把园里所有维修保养的工作都交给父亲去做,连维修费都省了下来。乐园老板的年纪其实也和建国的父亲差不多,家里因为做树胶生意赚了大钱,所以年纪轻轻就被送到英国去留学。酒后心情好,他把建国抱在膝盖上,把大片的虾饼送到他嘴里,说自己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说他在英国怎么样跟着一班马来贵族到处鬼混,踢足球、玩女人、赌桥牌,一直到家里气得断了金援,被学校退学才舍得回来。 回到马来亚以后正苦恼被父亲管得死死的,没想到刚好赶上巡回乐园的热潮,老板趁机借口要自己创业,砸下重金从英国运回来一批二手游乐设施,从此在马来半岛四处逍遥快活。 “所以说,”脸色红润的老板拍了拍小建国的背,“不去上学也没关系的,阿国认我做干爷,以后跟着干爷找吃就好了,读什么书?你老爸读那么高也没用是不是?”老板大笑的时候肚皮震动,建国咀嚼着嘴里的虾饼,偷看旁边父亲的神色。父亲满脸惊慌,拿起啤酒罐抢着向老板敬酒。 那些远道而来的笨重器物显然已经有了年纪,因此父亲的工作相当繁重,几乎一整天都埋首在机械里头。锈迹像壁癌般爬满器械外露的表面,需要不断上油补漆,把音响声量开得*大,才能勉强掩盖机器运转时年老力衰的呻吟。建国跟着父亲帮头帮尾,看见剥落的漆皮露出三四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像地质断层一样指向它们的前身,拆开外壳,铁器的内脏里烙印着各样看不懂的文字及号码:Wonderland,Happiness,Fairytale……那是乐园历任主人的印记,耗尽各种描述欢乐的字眼为自己的乐园命名,然后破产变卖,下一任主人又绞尽脑汁地召唤出更强大的名字,以求覆盖它们原来的厄运。 在众多的符咒之中出现*频繁的字眼是EDEN,带着蔓藤花式的字样在每一件器物上都找得到,建国猜想这是乐园下南洋之前*后一个名字。EDEN主人像是着魔一样,把烧红的印记胡乱烙印在机器各处,甚至凌乱地盖在之前的名字上,在铁器心脏里熔成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疤。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破败的EDEN下南洋以后,新的老板用三个名字镇压它的厄运:中文叫乐园地,英文叫Paradise,马来话叫Jannah。 白天以生锈铁器拼装而成的废墟,到夜晚就一洗颓相。他们抽打灌满柴油的发电机,催逼它发出低沉竭力的闷吼,把灯泡和聚光灯开到几近烧熔的极限,喇叭声量嘶哑破裂。然后时间开始了,乐园的零件齿轮吃力地转动,召唤往日巨大的绚丽幻境。那是巡回游乐园的黄金年代,只要一开场就有源源不绝的客人,管你是马来人华人还是白人,只要付钱就可以进入这个浓缩的欢乐之中。 在竞争激烈的行业里,鬼屋是这座乐园*大的卖点。那是乐园地里*新的设施,里面只有一个EDEN烙印工整地按压在马达内壳上,主人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将它打造成一个依照《圣经》改编的真实寓言。那里面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僵尸吊死鬼木乃伊的,鬼屋的入口是一片黑暗混沌,客人脚步畏缩地不敢前进,然后有声音说“要有光”,忽然就灯光刺眼,众人意识到自己身处莽林之中,树后面有个没穿衣服的金丝猫在喂男人吃苹果。 有轻浮的年轻人大声开黄腔,人们笑闹着,互相推挤着往前走。走了一小段,队伍后头忽然跑出几个全身涂成红色的壮汉,那几个人头上戴着牛角,对着众人哇哇乱叫,大家笑着叫着往前跑,却发现自己陷入镜子的迷宫里。灯光忽地变暗,喇叭发出雷声隆隆,电光闪烁,那些红色的魔影在四处蠢动,胆小的小孩尖叫哭泣,他们想要往前却不断被自己的倒影撞上,有人跌坐在地,大人推挤着彼此大骂,“不要推!不要推!” 好不容易走出迷宫,又踏进一片满是红光的小房间,强烈的红漂去了所有人身上的颜色,暗影重重,人们被后面的追兵逼得走投无路,唯一可以前进的方向是一道独木桥,桥下是红色的鲜血湖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血……”每个走出鬼屋的人都心有余悸,他们恍惚看见外头欢乐的景象,产生已经死过一次的错觉。回家以后他们连续几个晚上在睡梦中惊醒,躺在没有灯光的床上,顿觉世界飘渺远去,为此生的罪孽感到焦虑,又为活在真实的世界感到庆幸。 那是EDEN主人*后的设计。 当然,这样的故事不可能在马来西亚上演。老板为了避免马来人搞搞震,势必要对鬼屋进行一番改造。然而鬼屋的构造相互牵引,要做任何细小的改动都牵连甚广,在苦无对策的时候,父亲提出了扭转乐园未来的计划。 父亲的改造计划说来十分简单,鬼屋原来的机械和道具全部原封不动,只将声效和对白重新配置一遍。老板调动过往人脉,包场请来某州苏丹和王子,带一大群侍卫来免费体验,那次由老板亲自下场扮油鬼仔,落力的演出吓得王子一群人走出鬼屋后立即跪地祈祷叩拜,等在外面的记者咔嚓咔嚓地拍照,隔天马上登上全国报纸的地方版。 自此之后鬼屋每晚都大排长龙,不止是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也都蜂拥而至,建国父亲调整了不同的剧本,让每个进去鬼屋的人都听见自己熟悉的噩梦,一起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鬼屋。小小一个鬼屋成功融合了马来西亚的各大种族,电视和报纸派人来采访了几次,老板赚足了面子和钞票,过年的时候特意包了一个大红包给建国。 作为乐园里唯一的小孩,建国当时备受众人宠爱,虽然因为居无定所而没办法上学,可是幼年的建国以清澈的眼睛和触感,吸食乐园里的一切事物。他跟着父亲学会维修器械,从不同的人身上学会各样语言,在繁复的赌博游戏里学会运算机率,并且在漫长的旅行中习得面对墙壁独自幻想的技艺。*亲密的老师是印度人萨拉华迪,萨拉华迪的舌头灵敏,能用十二种方言在乐园里广播,用七八个角色为鬼屋的人物配音,每一种都惟妙惟肖。小时候他们玩这样的游戏:一个爸爸是潮州人,妈妈是客家人,小时候被广东人奶奶照顾的小孩,他怎么说“我大便后屁股没有洗干净”? 幼年的建国将乐园视为自己的领土,在其中自由地飞行穿梭,如同野人般钻研在其中生活的各样技艺。年纪渐长,他意识到对于别人而言百变的幻境,其实有着千篇一律的本质,后来他可以在十米外精准地射中奖品娃娃的左眼,倒立着丢钢圈也能套住正中央的玻璃瓶,一眼就算出木瓜种子的正确数量,一甩钓竿捞起五只塑料鸭子。 建国对于平地的生活逐渐感到不耐烦,于是他开始攀爬一切看得到的东西。先是碰碰车的顶棚,然后是旋转木马的柱子,*后是摩天轮。摩天轮不停地转,建国必须比圆弧的转速更快才能停在顶端,像在森林里长大的男人一样,建国肌肉结实动作灵敏,挥动着双臂在铁笼间跳跃,他听见血液沸腾时在耳边啪啪作响,双臂青筋毕露偾张凸起,表演的时候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喝彩声不断。 然而父亲却越发沉默了。 父亲从未再娶,乐园环游了马来半岛无数遍,他却几乎没有踏出过乐园的大门。晚上乐园营业,父亲像幽灵一样在乐园的暗影中游荡,躲在欢笑的众人背后巡视机械。白天大家还在睡觉,他却早早起来拿着工具箱四处敲敲打打,惹得所有人都抱怨连连。父亲每日眉头深锁地工作,不烟不酒,身体上看不见半点欲望的痕迹,建国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同事们对他的不满,抑或根本也不在乎。父亲活得像是在苦行,唯一能引起他生命热诚的事物只有那些冰冷的器械。 建国跟着父亲在园里走动,观察他的工作和在房间里留下的图稿。父亲从来不把报废的部件丢掉,因为坏掉的器材和零件不可能再从欧洲运来,他把那些庞大的零件拆解,全部躲藏在鬼屋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有器材发生故障,他就回到鬼屋里翻找那些铁块的废墟,重新拆解焊接,以器官移植的方式延续那些乐园的寿命。 即使是门外汉也能看出父亲对于机械的惊人天赋,建国亲眼看着他把几个废弃的器材拼接起来,做出园里从未见过的小玩具。白天没有人的时候,建国窝在鬼屋的角落,摸着那些行走的机器双腿、没有头的士兵、枪枝造型的打火机,意识到乐园已经慢慢繁衍出自己的后代。 在乐园的时间渐长,建国看见它一次次地扩展、旋转、生殖,似乎慢慢能感觉到乐园的生命。有生命,当然也有死亡。乐园地里没有死过人,不过当他单臂悬挂在摩天轮上接受众人喝彩时,他隐约意识到那些欢呼声里掩藏着幽微的期待,期待摩天轮的骨架崩塌,期待他掉下来,头部撞击黄泥地,粗壮的四肢以奇异的方式扭折。 就像他们坐上云霄飞车,身体随着毁灭的速度上升下旋,惊呼欢笑着贴近死亡的面容,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期待死亡而不真的死亡,那是撑起乐园巨大快乐的肾上腺素,在乐园里死亡是令人安慰的幻觉。建国深信乐园永远不会死亡,当英国运来的零件逐渐耗损败坏,建国和父亲用当地的材料重新建筑新的器械,只要这样不断地重新组合,他们就有了无限多的可能性、无限多的乐园。建国深深着迷于乐园的轮回,从来不会对此感到厌倦,他原来以为自己会像父亲一样,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乐园。 然后时间好像忽然被耗尽了。 二十世纪九〇年代以后,大型的主题乐园开始在马来西亚落脚壮大,巡回游乐园的简陋设备不再能够吸引人进来,人们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更低廉的门票,然后是无可避免的悲剧:乐园真的把人弄死了。陆续传来的新闻让人们开始质疑,那里面真的有工程师吗?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鬼屋连假日的夜晚都空荡荡的没有半个客人,在里面扮鬼的建国经常不小心等得睡着,梦见许多纷杂的事。 白天里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那时候老板年纪也大了,逐渐受不了日夜颠倒的生活。他在巡回的途中遇到让他安顿的女人,生了儿子以后继承家族财产,对乐园的生意更是意兴阑珊。有天他召集所剩无几的员工,说:“散了吧。”矗立的乐园忽然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废墟。 建国当时已经快四十岁了,身边没有多少积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看着老父,希望他能跟老板求情几句,但老父依旧沉默不语,像现在发生的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建国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老板感念旧情,说乐园的器材反正也无从脱手,就让游乐园停在家族的空地上,依旧让老父生活在里面。四十岁的建国原来是想离开乐园去找工作,但他空有一身无用的技能,没有半张证照自然是进不了合法的主题乐园。他想起那些欢呼声,想要去街头卖艺,结果刚开始爬上吉隆坡塔就被警察抓回去,反倒罚了几千块。*后只好回去找老板,叫几句干爷,在老板介绍下到工地去从头做起。 所幸那几年炒房的热潮开始,全国上下都有新建案工地,建国价格便宜,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还会焊接、水泥、木工,一个人顶得上十个孟加拉外劳。重点是警察来了也不用跑,大受承包工头的喜爱。再过几年后,中国人买下了首都,带着一行李一行李的现金,像买杂货一样扫下大片房产。需要更多空荡荡的房子,建商疯狂地启动发展计划,房子像玩具一样迅速地在平地上冒起。 建国再次环绕着马来半岛四处奔波,从一个乡镇到一个乡镇,从一座城市到一座城市,他把树大片砍倒并铲平山坡,在荒地中树立铁架和钢骨。或是遇到前任建商跑路后烂尾的建案,他把那些已经接近完成的房子重新推倒成废墟,在废墟中再次兴建大楼。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连女人都没时间想,四处建设祖国,他有时觉得自己从没有离开过这样的生活。 环游半岛多次后,建国有次因为工作而回到了熟悉的小镇,忽然记起这是乐园*后矗立的地方。建国想起了老父,细算之下,发现已经有几年完全没有听见他的消息,他隐隐感到不安,有天黄昏抽了个空当,开车回到乐园*后停留的荒地。 车子穿越野草蔓生的郊野,黄昏的日头把一切都燃起火红的色泽。他循着少有人走的小径,朝着印象中乐园*后的所在前进。车子在小径吃力地前进,一个转角以后,他忽然在林中看见一片空旷的平地。 乐园偌大的摩天轮、海盗船、木马、宇宙飞船、游戏摊、铁栏全部都消失了,空地上只剩下一座耸立的鬼屋。建国马上留意到那座熟悉的鬼屋明显比原来大上了好几倍,像是将乐园吞吃了一样,在原来光滑的外壁上层层叠叠地长出新的隔间和枝节,屋顶挑起四五层楼高,上面一扇窗户也没有,黑黝黝地在荒地中投下庞大的阴影。 “阿爸!”建国下车大声呼喊,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推开鬼屋的门,“阿爸?”建国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找不到亮光,鬼屋里面一片漆黑,建国摸黑向前走了一段路,手指摸到了粗糙的木板和滑腻的触感,他觉得不对劲,正想要折返的时候,整个地板忽然开始大大地震动。 灰尘四处扬起,建国听见整栋鬼屋像是活过来一样发出嘎嘎的巨响。几盏低瓦数的灯在头上亮开,建国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莽林之中,四周都是长满蕨类的暗淡的树干。“阿爸?”建国大喊,他抚摩着粗糙的树干纹路想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然后屋顶上滴下了一滴水,接着又一滴,两滴,屋里忽然下起了热带暴雨。 建国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浑身湿透,惊慌地想要沿着来路逃离这座丛林,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不管怎么绕都走不出去。 “阿爸!”他在雨中大喊。 有闪电划过天际,他听见四周有枪声响起,他本能地抱头趴倒在地,在枪林弹雨间隐约听见有人的声音,是一群男人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论,骂客家脏话,“走狗!”有人用广东话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但他已经不记得那声音是不是父亲的。 “阿爸?”他想要喊出声,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枪声更激烈了,有人快速地在讲英文,有东西在他附近爆炸,震耳欲聋,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强烈的热浪击倒在地板上。大风吹过树林,他听见风中有女人的哭声,在抽泣间喃喃地说着什么,他想要听清楚她说的话,但那声音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在雨中带着沙沙的杂音,是无线电一样噼啪地跳着。声音一遍一遍地传来,建国努力拼凑出碎片般的语句:“永别了……同志……永别……亲人……”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永别了……建国。” 一片黑暗中建国睁大眼睛躺在水洼里,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孤儿。

作者简介

邓观杰,青年作家,年仅28岁已获得《印刻》超新星文学奖、香港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马来西亚花踪文学新秀奖等奖项。他擅长以质朴而老练的文字、青涩又老成的叙事腔调,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矫健跳跃,于废墟之中为读者打捞起一个个真实又荒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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