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潮

从记事时候起，锦堂就知道，他香港有个可以做爷爷的老豆。他家是地主。有香港那边的接济，阿玲很少下地，她总是穿着洋布做成的对襟衫，坐在堂屋檐下，穿针走线地绣花。树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她将针扎在绣棚上，手托着腮，搭在膝盖上，偏头茫然地凝神呆望，不时唉声叹气。 安义一直没成家。解放前夕，狮门的几位老者照着他的境况，寻思着给他找个有点瑕疵的女人。文弱的安义场面上抱拳谢了他们的好意，回到油坊，钻进账房，点着了一锅水烟，瞄着窗外树梢暮暮的月光，搓着脸，茫然地摇头淡笑。狮门人知道他虽是个转眼，但心高气傲，在找媳妇事上，他一点都不将就。映芬是安义的侄女，比锦堂和国柱小一岁，她聪明伶俐，不时提着篮子来到油坊，将阿叔换洗的衣服拿回家，洗净晾晒折叠好，送到油坊。阿堂不像国柱、立勤他们，要随着家人下地，帮着干活。他穿着香港寄过来的衣衫，裤兜揣着饼干和糖果，在街上溜达。他经常跑到隔壁的油坊，跟在安义的后面，看着他忙活，听他讲稀奇古怪的事，成了他*贴心的人。人民公社成立的那年，锦堂和映芬、国柱、立勤上了学。阿权当了大队长，他的威望投射到了学校。国柱成了班长。社员们围着大队长，一群孩子顺从着家长们闲谈举止的惯性，国柱沐浴着父亲的风采，他像个蜂王，孩子们就是成群的野蜂，追随着他，唯命是从。 放学了，锦堂回到家，阿玲给他换了套衣服。他揭开柜子，摸了包饼干，出了巷子，他嚼着饼干，顺着河涌，走到拱桥上。河涌两岸的水田中，社员们像麻点一样，散落在水田中，弯腰插秧。瞄着西落的太阳，阿堂攀着护栏，见映芬在桥下洗衣。他抓住竹子护栏，晃着跺脚，尘土哗哗坠落。映芬偏头眯眼。阿堂闪着头。她噘嘴瞪眼，撩摆着衣服。阿堂坏笑着，贼头鼠脑地溜到桥下，弯腰蹲在映芬边上，晃着手里的饼干，偏头问：阿芬，等下到油坊听安义叔说书去？阿芬拧着衣服，手背撩着脸上的汗，咯咯笑着。 阿堂嚼着饼干，跑上桥，抬头吞咽的瞬间，见国柱和立勤挽着裤腿，抡着藤条，牵着水牛，赤足站在田头的水渠中，瞪着眼睛，咄咄地盯着他。阿堂心里腾然发虚。盯着阿堂手中的饼干，国柱咽着口水，挥着藤条，给了立勤一个眼色。立勤虎着脸，气汹汹地疾步过来，抓住阿堂的衣襟，将他推到栅栏上，卡着他的脖子，喘气呵斥着。阿堂不想让映芬看到自己的软弱，本想挣扎，扭头朝着桥下，瞥了几眼，没有瞄见她。他喘着粗气，推搡了几下，知道自己的抗争不会有结果，他松开手，哧哧笑了，他掏出饼干，捧在立勤的眼前，挠着脖子说：哎——我正想找你们哩。立勤咧着嘴，冷笑着松开手，推了阿堂一把，接过饼干，抡着藤条，瞪着眼走开了。盯着立勤的背影，阿堂抱头趔身，弯腰瞥着田头的国柱，灰溜溜走了。 来到油坊门口，阿堂听到里面喧闹。他靠在门框，偏着头，闪脸瞄了眼。权叔坐在天井下的竹椅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拎着衣襟抖着，内衬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背心。听着他洪钟般的说笑声，阿堂怯惧地退到榕树后。权叔迈着流星步，推着自行车出来。映芬提着篮子，轻快地碎步走来，走到阿堂身后，呼地推了他一把。阿堂身子蜷曲着转过来，见是映芬，他曲着的身子，即刻挺直了，学着权叔的样子，从榕树后走了出来。映芬白了阿堂一眼，扯了下阿堂的袖子，蹲在榕树下，捡起树枝，簌簌画了几条线，掏出一把滚溜润滑的鹅卵石子，啪地放在地上。阿堂跟着掏出自己的石子，手藏在身后，挪动屁股，随着“一、二、三”的口令，他们倏地伸出手。阿堂赢了，他拨弄着，选中一颗石子，从固定好的点，贴在地面弹碰方框中映芬的石子。 田里的人赶着水牛，扛着农具，缩着困乏的身子，下地归来。油坊的咯吱声没了。工人们说笑着，拿起搭在铁丝上的衫子，结伙走了。阿堂收起石子，数了数，揣入裤兜。映芬跟着他进来，蹲坐在天井下安义的两侧，听他讲《杨家将》的故事。檐下放着几口瓷瓮，阿堂趴在瓮口，好似江水退潮后淤着的油渣上，浸着层亮晶晶的油。他拈了坨油渣，放在嘴边，咂巴着舔了下。安义叔站起来，摸着柱子过来，笑着说：这个季节，田螺正好。去摸些螺回来，没人的时候，咱炒着吃。 朝霞透过黑斑状的云彩，像天上垂下透明的丝绦，映着翠绿的稻田和茂密的山丘，溪流将田野分隔开，恰似不规则的绿毡。阿堂躺在床上，翻过身，一束霞光映在脸上。他眨巴着眼睛，想起摸田螺，他呼地坐起来，穿衣趿鞋，操起竹箩，迎着朝霞，顺着小溪，向山丘凹陷的地方奔去。他不时驻足回头，瞭望映芬的身影。他怕国柱刁难，与映芬约好了，分头摸螺，午间在油坊见面。 溪水悠悠，阿堂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踩着水底酥软的青泥，弯着腰摸螺。黑褐色的田螺，僵卧草丛中，攀附在溪边的青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