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号当铺》深雪著

**章 客户 林教授没想过，他会有这一天。 此刻，他在前往那间神异的当铺的路途上。 儒雅俊逸的林教授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完整地配上背心和袋巾。为了不想在途中让人认出，他特意戴上墨镜。 指示表明，先乘出租车到郊外，然后沿路步行上半山。途上风光好，蓝天白云，也见到海。 这样的天色和景致，不配合光顾当铺的心情。 即将成为当铺客人的他，紧张、忐忑，也觉得沮丧、羞辱。 林教授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在半山的路上走着走着，蓦地，前面是一座华丽古典的建筑物。米白色的墙身，地面的一层是密集的玻璃大窗，第二层有窗但密封，看不进。以林教授的认知，这建筑物大概是参考爱德华巴洛克式设计。 从地面那层望进室内，啊，居然，陈设象是一百年前的欧洲豪华咖啡室。里面都是一张张的铜框云石小圆台和红色丝绒椅子。 “要找的当铺呢？”林教授狐疑。 然后，他在大玻璃门的右上方墙上，看到一个长方形的铜牌，上面刻有“９”这数字。 应该是这里了。 林教授推门而进，内里并无客人。 他摘下墨镜，抬头望，先是留意到璀璨的水晶灯，然后看见天花板上的壁画。楼底太高了，他看不清楚，天花板上好像有些人物躲在画中的花草、彩云和幻光后。 向下望，地板是云石，旁边的柱身都是，柱上缀有玫瑰色金属的雕饰。 制咖啡的大型器具带有复古感，蛋糕柜内的蛋糕都超级精致。 这里是一间面积很大的咖啡室哩！ 林教授直走再拐弯，看到一行红沙发卡座，都能望海。 他选了一个阳光柔和的位置坐下来。 因着这里实在不像一间当铺，林教授的情绪没当初那样负面了。 瞇起眼把海上的鳞光看了片刻，就听见一把男声说：“这是一杯维也纳咖啡。” 林教授眼前是一名高大英俊的男人，气质既阳光又高尚，年约三十，穿着休闲又质量佳的恤衫西裤。他把咖啡放到桌上，笑容实在无懈可击。 林教授曾经在维也纳品尝过这种咖啡，印象甚佳，那时候他还想，要再尝这种质素的咖啡没难度，再计划一场豪游欧洲之旅便可…… 因着礼仪，林教授站起来，告诉面前的男人：“我是来光顾第９号当铺。” 男人仍然一脸亲切。“林教授对吗？我叫乐祐晨，我与内子已恭候阁下多时，猜想林教授今天会到。” 是吗是吗，当铺的主理人都这般料事如神吗？ 然后，乐祐晨又说：“对了！这咖啡配一件拿破仑蛋糕正好！我这就去拿！” 林教授看着乐祐晨转身走向蛋糕柜那边。 林教授坐下来，呷一口咖啡。 之前一段日子烦恼事甚多，为了提神，喝咖啡如喝水那样。 对上一次真正有闲情叹咖啡是何时？是把生意扩展之前吧。 那时，他边叹着咖啡边对妻子说，会在十年间赚到一笔巨款，那么，六十岁便能正式退休。 今年，刚好六十岁，结果是，要来光顾第９号当铺。 林教授心里一阵悲酸。 他告诉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要抑压住悲泣的冲动。 乐祐晨以手推车送来蛋糕，身后跟着一名穿恤衫西裙的美女。林教授是注重审美的人，也曾担当过选美评判，以他看来，这名美女绝对是高水平的了。完美的鹅蛋脸，鼻子高，眼睛又亮又会笑，唇形性感；长发梳成高马尾，清爽有型格；身形是国际选美标准；整体感觉高雅，表情却甜美；是既可美艳又可纯善的类型。 乐祐晨给林教授奉上蛋糕，旁边美女说：“蛋糕是我做的，林教授尝一尝。” 林教授站起来，让乐祐晨为他介绍：“我内子，姓幽名雅，我们是第９号当铺的主理人。” “老板、老板娘。”林教授谦谦点头。 幽雅望进林教授的眼睛里，她看到的是，林教授与其他客人其实都一样。 哀愁掠过幽雅的脸。 纵然，林教授衣冠楚楚、维持着体面，但他的魂魄已被扼困的生活压裂，元气早已大伤。 典型当铺客人的灵魂状态。 乐氏夫妇坐到林教授对面。林教授说：“这里，不像当铺。” 乐祐晨告诉他：“都说，我们的当铺特别有风格！从前，我和雅雅是经营咖啡室的。打理当铺之后，我们喜欢请客人喝杯好咖啡；我们又喜欢给当铺转换风格。半年前的第９号当铺，是走田园咖啡室路线。” 林教授想到的是，经营连锁咖啡室可以是好生意。 始终，生意人还是喜欢搞生意。 乐祐晨说完后，就与幽雅四目交投，幽雅送他一个调皮又甜蜜的笑容。 当铺老板和老板娘，亲密地手拉着手。 看见这种爱的画面，林教授心里泛起点点暖。 真好。让临近绝望的人看见美好。 不过，还是没心情叹蛋糕。林教授以金色小叉拨出蛋糕的角落，却又不吃。 他抬眼，要说正事了：“我听闻，第９号当铺能为客人在生意上提供协助。” 乐祐晨回答：“人生的种种困难，我们当铺都乐意帮忙解决。” 林教授望了望台面上的墨镜，告诉他们：“你们知道吗？我薄有名气不是因为生意，而是大家爱称我为人生导师。” 他递上卡片。 幽雅看了卡片上的头衔，说：“我有在网上看过林教授的演讲，很有感染力。” 林教授摇了摇头，苦笑：“我也常常教人如何渡过人生困境，想不到……” 话未说完，林教授掩面。 已经苦撑了这些日子，既然决定来当铺，就无谓再逞强下去。 够了够了……受苦受够了…… 再也受不住了。 林教授飲泣。 两位当铺老板十分理解客人的苦处。 让客人情绪自然流动，是好事。 幽雅轻轻说：“我们知道你面对甚么困境。” 客人的底蕴当然要摸清。 冷静过后，林教授娓娓道来：“我的环境，本来很好的……” 单单这一句，已知唏嘘。 “三十岁前我完成了我的博士学位，在大学教了两年书，然后，父亲过身，我就接手家族的医疗器材生意，并且成功扩展，到四十岁时已经赚了足够两世享用的金钱。后来，我做其他生意，电动车、医学美容、教育、健康食品等等，都颇成功。五十岁时，我对各种宗教和哲学都产生兴趣，我一边在这方面进修一边继续做生意。公开发表过一些人生哲理和感言后，因为受欢迎，我开始做电台节目，甚至被邀请出过三本书，教导大家如何生活，俨如人生导师。我其实只算是林博士，未到教授的层次，是大家尊重我、给我面子，才称呼一声林教授。” 林教授说下去：“我说过，生而为人，只是人类暂时性的角色，真正的方向，是要学习由神的角度看事物。我教大家以神的视角看问题，那就是，如果是神，是不会执着某单生意、某段感情、某笔钱……哈哈，看吧，是我太无知！竟敢大条道理去教人！” “后来，我所经营的各项生意每况愈下，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把我推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真是难以置信，我在黑洞中愈跌愈深，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近三年，我不断变卖物业和其他资产，如今，我与妻女都是租房子住。” 幽雅望着林教授，她看到的是命运的摆弄。林教授落得如此田地，不是因为生意上的技巧出错，又或是皆因时势，而是命运的必然。有些人的命运，是注定由好变差，人为无法扭转。 林教授叹息。“我教过别人，做人要通透……当一般人都认为『有』就开心，高层次的人要做得到『冇』亦开心。”然后，他苦笑：“道理说出来时声声铿锵，但实行起来，真的很难。” 林教授望向两名当铺老板。“全部生意能卖就卖，债务清还一次又一次后，现在，我仍欠数千万。女儿已由外国回来就读本地的大学，下个月的房租，要问妻子的娘家借。我今年六十岁了，近年的打击把我弄垮，早前曾经试过精神崩溃住院，我知道，我已无力东山再起。” 继而，再说的是：“我曾经打算自杀，但有债主说，我死了的话，就找我的女儿代我还。” 乐祐晨以表情表达，那的确很糟糕。 林教授低语：“本来，我的人生是很好的……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话到此，再次双眼通红。 这时候，幽雅问：“林教授，我们可以如何帮你？” 林教授说：“我的愿望很平凡，要解决的事，如同世上所有赤贫的人。我读过书、有见识、成功过，但到*后，我与落后国家中那些三餐不继的穷人那样，都不过是需要钱。” 人类，依然存在这种*卑微的痛，那叫做被生活击倒。 说甚么灵性、说甚么超然物外、说甚么理想。 连用来过活的钱都不足够，试问怎样生存下去？ 高贵了半生，一直正能量，脑筋转得快，为人识时务；从来没懒惰过、没待薄过任何人、没作过恶……怎想到，*后，竟然家徒四壁、贫穷潦倒、晚节不保？ 林教授哽咽着说：“我要钱，用来还债，用来给家人在将来过日子。” 第９号当铺的两名老板都听见了，这名灵魂质素甚高的客人，不过也是想要钱。 从来，当铺*欢迎灵魂质优的客人。 乐祐晨对面前的客人说：“有一点，我们希望林教授明白，这里是一间当铺，需要客人以典当物来交换个人愿望成真。” 林教授望了望四周。“是一间与别不同的当铺。” 幽雅没回应。 客人会明白吗？即使与其他型号的当铺的气氛和环境有所区别，这里依然是一所当铺。 幽雅说出重点：“当铺的本意是，客人愿意牺牲多少去换取愿望成真。” 是的是的，当铺重视的，是客人的典当物。 林教授说：“我已没有值钱的身外物能典当……但我知，有人会典当自己家人的健康、元寿……”他摇头，说：“我不会……我不会……” 两名当铺老板在心里问：那你想典当甚么呢？ 林教授抬眼，这样说：“我认为，被称为林教授的我，所得到的尊重，是值钱的！” 立刻，第９号当铺的一对老板，神情都亮了。 乐祐晨和幽雅互望，他俩都知道，接下来与客人的对话要更婉柔。 他们太乐意收取这名客人在未来日子中的所有被尊重。 乐祐晨说：“林教授，你仍有二十二年命，在将来这段漫长年月里，你不会得到一丝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