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远人

埋头跑了五六分钟，跑了足足有一千多米，身后一直没有脚步声，何珞珈回头一看，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方弘璧根本没有追过来，甚至可能都没有出门。不然以他的身高腿长，分分钟就能追上自己。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要杀人呢，原来是只纸老虎，想必是被自己打伤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不然才不会让她轻易跑掉呢。于是何珞珈放慢脚步，掏出手机，想用地图的定位功能找到自己和地铁站的位置，不料手机信号又没有了。她不敢久留，继续往前跑。 又跑了十多分钟，面前的路弯弯曲曲不断延伸，没有出现任何岔道。何珞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她没什么方向感，但那天跟沈伊湄一起讨论清东街时，曾经仔细地看过这一带的地图。清东街上有很多交叉路口，除了仓库区一带比较冷清外，各个路口都有饭店、超市、公交车站，*不济也会有个小卖部，绝不像现在这样，明明是个住宅区，却又渺无人迹。那些被芭蕉树和梧桐掩映的院落倒是有几家见到灯光，但何珞珈不敢过去敲门，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人是鬼。 天渐渐地黑了，雨也终于停了，天上星星开始闪烁，手表显示是夜晚七点。六角形的路灯亮了起来，照着地面残留的一汪汪雨水，灯光、星光混在一起，都被踩在了脚下。何珞珈穿着一双网布的旅游鞋，早湿透了，寒气从脚心直贯头顶。因为刚才一阵疯跑，出了许多汗，本来是不觉得冷的，但这一放慢脚步，被冷风一吹，又发起抖来。 清东街怎么会这么长呢？怎么会没有公交车呢？何珞珈越走越累，越走越绝望，偏偏不巧，大姨妈又来了，肚子一阵一阵地胀痛，身子不停地往外冒虚汗，她恨不得就地躺下，睡到天亮。两边树影幢幢，露出几栋房屋，却都不在路边，要从一条碎石花径小路穿过去。房屋之间也没有栅栏，就是一些剪得整齐划一的草坪。何珞珈试图横穿过去，看看屋子的那边有没有路。一脚踩下，草坪上立即出现一个脚印，吓得她只好退回来，也不知种的是什么草，这么不经踩。 又走了一会儿，路灯旁边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花坛，何珞珈连忙爬上去踮起脚向远看，她记得地铁站附近有个哥特式教堂，上面有两个高高的尖塔，是鹭川市的地标之一，很远都能看见。然而目光所及，360度以内，并没有任何高层建筑。真是奇哉怪也，鹭昌区不可能有两个清东街呀！ 心里一急，何珞珈抬头看天，这下可好，又看出问题来了：天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 雨后天晴，夜空如洗，头顶上的银河清晰可见，仿佛伸手一戳，水就要溅到自己身上似的。两边的牵牛星和织女星隔着星河互相守望，看上去也非常明亮。然而夜空中*大*亮的星星——月亮——何珞珈仰着脖子来回地找，抱着灯杆儿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今天是农历十八，天上应该有个满月才对呀。该不是到了什么异度空间吧？ 这么一想，何珞珈心里又开始恐慌：难怪那个方弘璧没有追上来！他知道她会迷路，知道她走不出去，与其辛苦一趟过来捉，不如在家里守株待兔……这果然是个圈套，设计好了引她上钩的。方弘璧以为她偷走了他的东西，何珞珈却从没见过什么“矰子”，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他根本就是弄错了！看方弘璧抓狂恼怒的样子，估计也没耐心听她解释……完了完了，摊上大事啦！ 何珞珈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进行着各种可能性的拼接，路上忽然传来咕噜咕噜的滑轮声，远处街角出现了一个踩着滑板的男孩，白衣黑裤，从一大片白色的杏花树边绕过来，速度太快，搅动花枝，惹了一身的花瓣，在橙黄的灯光下，如一群惊飞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散开。 男孩其实离何珞珈还有一百多米，但何珞珈立即跳下花坛，撒腿向他跑去。总算看到一个可以问路的行人，绝对不能错过！何珞珈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挥手：“嗨！喂！——哈啰——哈啰！” 男孩看见了何珞珈，踩着滑板向她滑来，在距离三米的地方忽然伸出后脚往滑板的底部一踩，滑板猛地一翘，男孩身子一个九十度转弯，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漂亮的青年，十八九岁，小脸，瘦高个儿，一头蓬松跳跃、细密柔软的黑发让何珞珈有种想伸手摸一下的冲动。男孩看上去有些腼腆，同时又很亲切，是那种即便素不相识也能让你放心地坐在他身边聊天的人。 “嗨。”他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吹了冷风，他的脸微微发红。男孩看何珞珈的目光很奇怪，专注中带着一丝审慎与不安，身体也是紧绷的，双手搓着衣摆，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弟，我想问个路——”何珞珈走到他面前说，“你知道地铁站怎么走吗？” 男孩一怔：“地铁站？” “对，清东街东边的那个，附近有个教堂的？” “这里没有教堂呀。” “那地铁呢？” “这里也没有地铁呀。” “这是清东街吗？” “是啊。” 问也是白问，男孩估计也是个路痴，何珞珈两手一摊：“我迷路了。” “我看也是。”男孩双手倒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目光如水一般悠闲，“你是不是冷？” 何珞珈看着自己的湿衣服点点头，男孩立即将身上的白毛衣脱下来，套在她身上。动作体贴自然，绝非故意献殷勤。男孩自己这边还剩下一件长袖T恤，也是白色的，有些紧身，衬着他运动员般修长健美的身子，在灯影的作用下，有种梦境般的美感。何珞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不禁手心发热、满脸飞红，嗫嚅地说：“谢谢你，小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但嗓子却不配合地嘶哑起来，变成了烟熏嗓，令“小弟”两字平添了一分性感，何珞珈窘得无地自容，生怕男孩误会自己轻佻。 男孩看着她，目光幽幽：“能不叫我小弟吗？我已经不小了。” 没想到他这样介意，何珞珈连忙道歉：“哦，好的，对不起！” 毛衣宽大轻薄，带着男孩的体温，穿上去暖融融的，领口上还残留着几许香根草的味道。何珞珈从没穿过男人的衣裳，感觉怪怪的，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抱住了似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头沉默。 “你的头——”男孩迟疑着又说，“好像有点不对劲。” “啊？” “左边比右边高出来一点？” “有吗？” “有的。” 何珞珈伸手摸了摸，笑道：“不是啦。头发太乱高低不平而已。” “真的有哎。”男孩固执地说，伸手过去摸了摸何珞珈的头顶，“在这儿，鼓出好大一块。”说罢收回手，顺便把何珞珈凌乱的头发也捋了捋。 真是一团孩子气！何珞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小屁孩，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我又不认得你，你摸我脑袋干吗？我头上就算长出个大瘤子也跟你没关系呀。 “哦，这个呀——”见男孩如此执着，何珞珈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以前出过车祸，挺严重的，头骨撞坏了。” 男孩的喉咙“咯噔”响了一下，横蛮地说：“谁这么大胆，敢把你的脑袋给撞了？” “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反正我也活下来了。”何珞珈瞟了男孩一眼，心想这男孩子的脑瓜是不是有问题。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这样着急上火合适吗。 男孩咬着嘴唇不说话，仍然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车祸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何珞珈从医院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了，细节都是奶奶告诉她的，怕她受刺激也没说得太具体。总之是她过马路时被一辆中巴给撞了，人飞出去掉下来，砸坏了脑袋。好在抢救及时，开颅手术也算成功，只是失忆这件事一直没有恢复，算是脑外伤后遗症吧。何珞珈平时不爱提起，她不想把心思浪费在不可挽回的事情上。 “哎，说正经的，你能帮我带个路吗？”何珞珈不想跟男孩胡搅蛮缠，把话题又扳了回来，“天黑了，我想快点回家。” 男孩沉吟了一下，问道：“是谁带你进来的？” “一位在停车场工作的收费大叔。” “是吗？”男孩皱起眉头，“他一般不随便带人进来的呀，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有个信物。”何珞珈摘下那根手链递过去，“就是这个。” 男孩接过去看了一眼，哑然失笑：“明白了。” “这是颗牙齿，对吧？”何珞珈指着上面的小吊坠。 “乳牙。”男孩将手链还给何珞珈，从地上拾起滑板，“我可以送你出去，不过需要先等一下。” “等多久？” “两小时左右，可以吗？” “为什么不能立即走？” “这里不是你以为的‘清东街’。陌生人不能随便进来，也不能随便出去。尤其是现在，所有出去的门都已经关上了。” “门？”何珞珈笑了一声，觉得男孩故弄玄虚，“我没看见什么门呀。” “比如说你遇到的收费大叔，他就是扇门。我们这里的门不是木头，它们像人一样有感情，必须要好好对待，好好说话，才会为你打开。” “没听明白。”何珞珈眨眨眼，“所以这位大叔不是人，是扇门？” “对。” “那你呢？你是人还是门？” “我不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