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陌生人(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者小说精选集)/刘建东

春天的陌生人 春天的夜晚，在宁静中收获着令人不安的消息。 凌晨两点，手机铃声把我从梦境中吵醒。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刺耳的哭泣声，“老董，伍青不见了。”那尖锐的哭声穿透了黑夜，刺激着我的神经。 伍青是我的同事，他和我同一年进入社科院工作。他的学历是他秘不示人的一个软肋，函授的师大历史学学历，与我名牌大学本科中文系的学历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来都不提自己的大学经历。但是他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在事业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总是领先我半步。就是这半步之遥，便让我与他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如今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分管我的副院长，而我在文学所所长的位置上已经晃荡了十五年。半夜打来电话的是伍青的妻子小宋。 轿车在大街上奔驰时，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也没有意识到小宋的哭泣背后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操纵着方向盘，让它带我奔向春天的夜晚，奔向未知的那个伍青，那个每天和我在一起的“陌 生人”。 小宋比伍青小十多岁。她本来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十多年前总是从保定跑到石家庄来向我请教文学的事，一来二去，却不知何时神秘地与伍青走到了一起。小宋一见到我，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哭声更响 亮了。 我说：“你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宋的讲述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但我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为何哭泣。昨天晚上，伍青与朋友一起出去喝酒后就没有回来，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就像钻到地缝里去了。”小宋哭着说。喝酒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但彻夜不归还是头一遭，这让小宋非常惶恐。小宋说，伍青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应付各种各样的饭局，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过问他和谁喝酒，去哪里喝酒。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和伍青一点也不像，多年的婚姻生活看来并不是如人所说的，二人的性情会趋向一致。伍青是那种即使喝醉了也能够控制住自己情绪的人，他出奇地冷静。 我的头脑在小宋丝丝缕缕的抽泣中慢慢地苏醒，夜晚从我的意识中退却，我开始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然后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思维打了无数个电话，比如谁可能与他在一起喝酒。但我的记忆是有倾向性的，我深夜打过去的电话对象基本是我们俩都认识的，这就有很大的局限性，他们大多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同事，而他们大都是社科界的、文化界的、省直机关的干部，这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人际圈子。对方虽然对我的打扰很不满意，却不便发作。没有人知道他和谁在一起，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小宋在我的不断的小心谨慎的询问声中，由担忧慢慢地变成了恐惧，她细声问我，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是我*担心的。我脑子里已经迅速地旋转过类似的念头，可是都一一被我排除了。我鼓励小宋，她能想到什么人，我们也可以给她想到的人打打电话。小宋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慌张，才慢慢地想到几个人。“王总。他*近和这个人交往多一些。好像经营着一个房地产公司。” 她说。 “他叫什么？有他电话吗？” 小宋摇头，“不知道。没有。” “张秘书长。”她又想到了一个。 “黄厅长。”她又想到一个。 “常老师。”…… 她都是听伍青讲起过，却都不认识，也没有联系方式。而这些人都是超出了我的生活界限的，我无能为力，帮不上任何忙。 我问她伍青有没有电话本之类的。她说，从来没有过，号码都在他的手机里。 线索在一点点地消失。而当夜晚陷入僵局时，我们都能感到时间的撕扯。我只好用了*笨的办法，载着她去他可能去的酒店寻找。保定会馆、七星饭店、河北宾馆、西北人家……行驶在凌晨时分的汽车，头一次让我感觉到有点怪异，像是找不到家的幽灵一般，我们在寻找一个因为喝酒而未归家的男人。小宋显得焦躁不安，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语速快了起来。一个饭店和另一个饭店之间，她都能讲出有关伍青的一个猜想。那是她大脑极度飞转的一个夜晚。 “也许他真的仍在酒店里，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哪里睡着了。而别人没有发现他。”这是她*希望的一个结局。 我回应她说：“这种事发生过。”我便把我见识过的我的一个党校同学的故事讲给她听，党校同学的故事发生在党校学习期间，半夜被友人送回时，已经烂醉如泥，误把公厕当成了自己的宿舍，在公厕的地板上睡了一整夜。 实际上，这个时间点，对于北方的省会城市，喧闹早就于四五个小时前结束了。春天此时的石家庄，静谧而诚实，大大小小的饭馆、烧烤摊都已了无声息，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沉思，路灯光顾影自怜，高楼大厦把头扎在没有星光的黑暗之中。那是让思想彻底停止的时间。 小宋的思路格外地敏捷，“我对他喝酒的事，早已经彻底绝望了。开始我觉得这对一个成功男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种交际的手段，我还没觉得怎么样，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完全沉迷其中，如果有一天没有酒局，没有和人在外面吃饭，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他有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这种酒精依赖症与纯粹物理性的病症不一样，我觉得他完全是心理的因素。他不是为了喝酒，而是满足于他的虚荣，满足于对这种生活状态的流连。” 我说：“他有时候也拉上我去一起赴约，我有时候去，有时候也不去。他的朋友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有时也挺尴尬的。不像我的朋友圈，是相对固定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戒心，相对自由。和他那些朋友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可是他却游刃有余，好像跟谁都是朋友，跟谁都无话不谈。后来我就躲着，能不去就不去。他也看出我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也就慢慢地不再 叫我。” 前面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影，我急刹车，骂了句娘。小宋却拉开门跑了下去，我看着她跑到那个人身边，仔细地辨认然后又失落地跑回来，沮丧地说：“是个流浪汉。” “你说他到底在哪里？”上了车，小宋问我。 此时，我们已经把我们能够想到的喝酒的地方都去了，都吃了闭门羹。而夜晚疾驰的轿车，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 我们漫无目的，任轿车在夜晚的大街上奔跑。 小宋悲切地说：“其实他都有了明显的病征。不与朋友相聚的时刻，有时候他变得狂躁不安，脾气越来越大，会因一点小事和我吵个没完。有时候他变得沉默寡言，几天都不说话。他嘴唇开始发黑，眼睛发暗。他爱钻牛角尖，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能联想得漫无边际。” 我说：“那应该让他到医院去看看。” “他不去。他感觉超好，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体。你有这些问题吗？你们经历都差不多，社会角色也相差无几。”她突然向我发问。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啊啊，我似乎也有一点。”我安慰她说。 其实她并不在乎我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想象之中，“也许他被人绑架了。” 我故作镇定地说：“不可能，你别胡思乱想。” “这极有可能。你不用安慰我。”小宋越往那方面想，她的声调听起来越吓人，“我一直替他担惊受怕，他介入了好多不该他参与的事情，比如帮人从监狱里捞人、帮人打官司、帮人找工作、帮人拿地……尤其是他和那些生意上的人来往密切，称兄道弟。那些人如果没有利益的驱使，会和你交往吗？鬼才相信。我没问过他信不信，反正他是乐在其中，其乐无穷。我却怀疑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初的梦想到哪里去了，他在为谁为什么在交际和做事。我们的物质条件确实越来越好，他得到了他需要的官职，可是他肯定会得罪很多人，会触犯到其他人的利益。我一直劝他别管那么多事，少和不相干的人来往，自己踏踏实实地工作、生活。可他听不进去，他给出的理由不容我辩驳，他说，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 小宋的话让我陷入了矛盾的思考之中，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伍青面容，渐渐模糊。 “他几乎丧失了起码的道德判断。”小宋意犹未尽，“章彦平你认 识吧？” 我说：“认识。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四处搞女人，谎话连篇。我很少和他来往。” 小宋说：“他也不喜欢章彦平这个人。他曾经和章彦平在酒桌上争执过，为此掀了桌子。就是那么一个令他厌恶的人，道德败坏的人，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他却帮那个人打赢了官司。他帮那人找律师，找法官，打赢了一场与一个女人的官司。你说他是在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