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的非凡生命

7 心灵肌肤：心理与皮肤如何塑造彼此 为了遮掩，智计百出；可自我反省却无休无止。 ——约翰·厄普代克 马赛族小屋位于村庄边缘，而村庄本就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大草原上，紧邻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我盘腿坐在地上，对面是雷米，他邀请我和当地医生阿尔伯特过来听他分享自己丰富渊博的马赛族草药知识。我们讨论了热带草原植物对人和牛的药用价值，不过对当地人而言，牛更重要。 我们谈了一会儿后，雷米叫来了一个14岁的男孩。这个男孩患有一种皮肤疾病，村里人和他的家人都认为是“不治之症”。男孩的额头和脸颊上长出了一块块紫罗兰色的皮疹，还伴有水泡，但身体其余部位未受影响。眼皮周围紧 绷的水泡让他每次睁开眼睛时都会蹙额皱眉。这些症状几个月前就出现了，并且一直在恶化。阿尔伯特请我诊断病情，但我对这个男孩脸上奇怪的病症感到困惑。我瞥了一眼阿尔伯特，他看起来一样疑惑不解。我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发现，这个男孩很快就要成为一名“moran”，即马赛族的战士。成为战士需要接受考验，比如，远离家乡，徒步旅行数月。传统的考验方式是用长矛射杀狮子，现今的做法显然也轻松不到哪里去。男孩的生活历程逐渐明朗，我们慢慢明白，原来他正偷偷用一种特殊的草原植物叶子擦脸，本地人都知道那种植物的化学物质会导致人对阳光过敏、皮肤起泡。他刻意模仿（实际上是人为制造）身患皮肤病的表象，而且也成功了，这样他就能留在家里，躲过那考验战士的仪式。他这种情况，即有意损害皮肤以引发疾病，被称为“人为皮炎”，属于心理问题，表现为生理问题。除了装病，很多心理问题也会导致人为皮炎，如遭受虐待或创伤后想要引人关注。孟乔森综合征患者总是渴望得到医疗救治。阿尔伯特开玩笑说这个男孩得的是“星期一综合征”，因为常有儿童不想上学，身体就会出现各种病症。皮肤病，尤其是显而易见的皮肤病，都是兼具生理和心理问题的表现。 大陆的海角仿佛是将海洋一分为二的界线，如果人之心灵与肉体也如汪洋，那么皮肤就是两边相接之处、充作模糊界线的那个海角。心理皮肤学是相对新兴的领域，要探索的正是这条不可见与可见之间的模糊界线。有趣的是，大脑和皮肤是由胚胎中的同一层细胞，即外胚层发育形成的，这两个老朋友似乎在生命其后的不同时间节点上还会多次重逢。皮肤和心理之间的动态关系曾经是让人充满疑惑的神秘领域，但现在正不断得到科学发展的佐证。 皮肤与心理之间的互动极为常见，但明显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它们的互动类型可分为三种，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两两之间并非毫无关联。 1. 心理影响皮肤：心理状态影响皮肤的生理状态，如心理压力会加重银屑病。 2. 皮肤影响心灵：明显的皮肤病会对患者产生各种情绪和心理上的影响。例如，痤疮经常会引发抑郁。 3. 表现在皮肤上的精神疾病：皮肤抓搔症和马赛族男孩的人为皮炎均属此类，比前两种类型少见且特殊，但危险程度高。 想象一下，你也坐在村子里这几位眉开眼笑的老人身边。男孩长水泡的疑难杂症终于解决了，大家感到如释重负，等待我们的是漫长的归途。于是，我们告别村民，登上汽车。开出村子的围墙时，景色尽收眼底。太阳开始落山，塞伦盖蒂沐浴在落日的金色余晖中。平顶的金合欢树投下长而柔和的阴影。美景让人觉得必须拍下*后一张照片，所以你离开同行的伙伴，去找*佳的摄影地点。5分钟后，你独自站在尘土飞扬的山冈上，透过相机镜头捕捉风景。 这时，前景中出现某种东西，吸引了你的目光。 距离你不到50米的地方，一丛热带黄草中藏着一头肌肉发达的母狮，正在盯着你看。 你整个人都敏锐起来。起初短暂呆滞，之后你感觉胸膛里心跳加快，肺部扩张。你清楚地感知到身上存在着的每一块肌肉，它们都已做好准备迎接迅捷激烈的行动。当下唯一要紧的，是决定究竟应该战还是应该逃。你的膀胱和肠子准备排空，心脏收缩跳动得更快、更猛烈，方便向肌肉输送氧气，为奋战做好准备。血液离开脸部，被大量汗水取代。毛发直立，蓄势待发，每个毛囊似乎都在跟着身体做同样的准备。 这是压力的表现和感受。压力当然非常重要。“战逃”反应，是由统称为“交感神经系统”的特定神经无意识触发形成的，能使常人瞬间变超人。几千年来，这种反应一直是人类生存中不可或缺的关键能力。统计数据表明，不是人 人都曾与狮子生死对峙，但想想每当面临重要工作面试或当众演讲时，几乎人人都会出现类似状况。出现这种反应的几秒钟或几分钟内皮肤发挥的作用十分重要，出汗为奋战的身体降温，血液离开脸部是为了优先供应肌肉。不仅如此，在之后的几小时或几天内这种效用仍会持续。“战逃”反应出现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皮肤的整个免疫系统构成都会发生变化。心理压力会导致皮肤的炎症反应持续好几天，这也可能是为皮肤能做好准备，好应对狮子咬伤造成的感染。不过，“战逃”反应肯定不是心理压力影响皮肤的唯一表现。 承受压力时，大脑中叫作“下丘脑”的一小块区域会释放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以下简称“CRH”），而CRH 会刺激同样位于头骨内的垂体分泌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以下简称“ACTH”），ACTH则作用于肾脏顶部的肾上腺，促使其产生皮质醇。皮质醇和CRH对皮肤炎症具有极大影响，但令人困惑的是，在某些条件下，它们既可能减轻也可能加重炎症反应。皮质醇能增强免疫力、加重炎症反应，但高浓度的皮质醇又能抑制炎症反应，能抑制湿疹炎症反应的类固醇药膏便是个典型例证。这些药膏含有高浓度皮质醇，可用于减少身体的自然免疫反应。心理压力影响皮肤的另一种表现通常被称为“神经性炎症”，即由神经系统引起的炎症。皮肤中的神经末梢含有一些炎症反应物质，其中*广为人知的是“P物质”。神经末梢在压力下释放此类炎症反应物质，促发紊乱。肾上腺素和CRH等激素以及P物质等神经递质分子，会导致皮肤中的“地雷”肥大细胞释放强大的炎症分子，进而扩张皮肤血管的直径并加剧其渗透性，帮助人体免疫系统的细胞尽快赶赴现场，但它们也会刺激神经末梢，导致瘙痒，并进一步刺激释放炎症反应物质。于是，人体便逐渐深陷炎症反应的旋涡之中。 心神压力甚至会改变皮肤免疫系统的特性。辅助性T细胞是皮肤中关键的免疫细胞，可分为若干亚型，每个亚型各有不同“个性”。人体内一型辅助性T细胞（以下简称“Th1”）和二型辅助性T 细胞（以下简称“Th2”）通常处于健康的平衡状态：Th1负责对抗细胞内的病毒和细菌；Th2 侧重攻击细胞外的细菌和寄生虫。心理压力会导致两者失衡，向Th2占优势的环境发展，引发湿疹中常见的红肿瘙痒的炎症反应。即便是像手机铃音反复响起这种适度压力也已被证明能完全改变皮肤的免疫特性。短期内心理压力骤然增加时，免疫反应也会加剧：不仅生活在皮肤中的免疫细胞（如肥大细胞）会被激活，其他免疫“战士”也会通过血液离开身体其他部位，齐聚于皮肤上。炎症反应为防备母狮咬伤的感染做好准备，同时发挥相当于“助剂”的作用。这意味着压力会刺激人体的免疫系统，帮助其更好地识别可能从皮肤破损处入侵身体的新微生物。2017年的一项研究还发现，皮肤中的干细胞实际上可以“记住”炎症，提升未来同一部位伤口愈合和炎症消散的速度。短期出现炎症反应是为了保护人体，但也是皮肤病患者出现银屑病或痤疮暴发的原因。 慢性压力长期存在，持续几天到几个月，有时甚至更久，于人而言危害犹如另一种野兽。慢性压力可加重炎症，削弱免疫反应，两者均于人体不利。从本质上讲，慢性压力致使皮肤失衡，导致疾病恶化。对湿疹患者而言，长期压力会打破Th1与Th2之间的平衡，助长偏向Th2，加重病情。慢性压力还会加速皮肤及其延伸部位的老化。巴拉克·奥巴马在其8年美国总统任期内的一系列照片几乎可以做成一套灰色系色谱。担任总统的压力在奥巴马脸部的皮肤上清晰地刻画出了很多线条和皱纹，出现的速度比正常同龄人快得多。荷兰摄影师克莱尔·菲利西在短短1年时间里就见证了压力加速老化的过程。她拍摄照片的时间从荷兰海军进驻阿富汗之前开始，覆盖整个驻军期，一直到撤军回国之后。从鲜明震撼的照片里可以看出压力对老化微妙而又显著的影响。 银屑病是与压力关系*密切的一大疾病。针对美国人和欧洲人的调查发现，情绪压力是银屑病发作的首要因素。因此，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银屑病与湿疹患者人数刷新历史纪录也就不足为奇了。对许多人来说，得了银屑病就等于开启了恶性循环，有时甚至会恶化到失控。银屑病的斑块表征不仅令身体不适，更加剧了社交焦虑，而身心的不适和焦虑又会进一步导致病情恶化，使病状扩散到更明显的表皮部位，导致压力更大，排斥社交，忧郁与焦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