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天子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天际，像一柄利剑，划破了压顶的黑云。 登封的百姓对这样光打雷不下雨的天气习惯了。那道白光正闪烁在登封城郊信王府的上空，照得朱红大门上的铜门钉反射着金光。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如果电闪雷鸣后有大雨降下，豫北这一夏天的燥热怕是要结束了。 京城来的司礼监的王体乾王大珰的一只脚踏上土地，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夜空。他乘的是这一队车马的头一辆。王大珰胸前的野兽蟒首牛角，威风赫赫。前头骑马的锦衣武士下马，擎着火把上前开路，他们便是锦衣卫了，护送着王大珰的车驾，南下一千里到这登封地界的信王府。老百姓都知道，身穿锦衣、佩大刀的不能惹。 “王大珰。”为首的锦衣卫千户戴一顶鹅毛装饰的高帽，对王大珰毕恭毕敬。 “这鬼天气。”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摘帕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立在朱门前，借着火光审视着面前的这座王府。住在这里的是当今圣上天启皇帝的亲弟弟、皇位的继承人、信王朱由检，可那府邸还不及前日到的卫辉府衙气派。王大珰哼了一声，瞥眼撞上了门口蹲的两只石狮子，雕得跟要活过来似的。 锦衣卫千户请示：“王大珰，下官叫门？” 王体乾一摆手，锦衣卫千户带他的人退到后边。随他一道来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永贞手捧圣旨，站到正中间，王大珰边上，高声宣道：“信王接旨。” 话音刚落，大门豁开，信王朱由检领王府总管王承恩迎了出来。一班人向信王殿下鞠身行礼。信王快步走下台阶，搀了王大珰：“王大珰好。”说罢，让着王大珰先迈入他的王府。王承恩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王体乾不由得扭头打量信王殿下，他比两年前离京就藩时壮了、高了，穿了件御赐的章服，皱皱巴巴的，并不服帖，袖子短了一截。 信王殿下还像在宫里时那般与世无争吗？王体乾由着信王殿下错后半步，陪他走上正殿。殿内烛火通明，阖府的宦官、家丁跪得整齐，接旨的香案、香炉也备好了。白天知县通知了信王，今晚司礼监到府上宣旨。王体乾自李永贞手上接过圣旨，走到信王殿下的宝座前站定。信王在他身前跪好。王大珰徐徐打开圣旨，朗朗念道：“皇帝诏曰，宣皇弟信王朱由检即刻入京觐见，钦此！” “臣弟朱由检接旨。”朱由检木然叩了头，脑子里全是蒙的，没在意王承恩站起，越过他，代他接了圣旨收好。朱由检惶惑，祖制藩王一旦就藩，通常不得出王府半步。宣他即刻进京，除非…… 王体乾走到他身旁，俯瞰伏着的信王：“信王殿下请。” 信王犹不动，王体乾直接拉拽了信王殿下起身：“殿下请。” “啊？”信王迷茫地看着他。 王体乾做了个请的手势，大摇大摆地走前头去了。信王慌忙跟上王大珰，慌乱下错了称呼：“大人，皇兄他……” “陛下万安。”王体乾敷衍道。 “皇兄……”信王生怕皇兄有个三长两短，皇兄是不是不太好，他问不出口。 “进了宫，信王殿下就知道了。”王体乾的神色教人察觉不出什么，仿佛这种违制的行动，不过一次例行公事。他让了信王殿下先出院门，彰显身份的牙牌挂在腰间直晃。信王出了院门，忽而停步，还是请王大珰先走。担心皇兄，也不能失了谨慎，来的王大珰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魏忠贤的左膀右臂。 坊间言，只知有忠贤，不知有天子。信王和这位魏厂公熟识，魏忠贤是皇兄的大伴儿，如今代劳天子秉国，以他为首聚集了一拨阉党，把控了朝廷上下。贵为皇弟的朱由检亦不敢得罪魏厂公。 “我……本王跟王妃交代几句家里的事。” “烦请王大珰移步，宽坐稍候。”王承恩道， “奴才给王大珰上茶。” “陛下急召，请信王殿下速从奴才进京。”王体乾加快脚步，出了二道门，不再理会谁走前、谁走后。走出大门，锦衣卫千户也催促信王殿下登车。 信王见了列成两行的锦衣卫，牵着马在车前严阵以待，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王体乾亲自掀了车帘，两个小火者摆好了上车踩的凳子，信王踩着脚凳上了**辆车，坐定才掀开马车侧窗的小帘，看一眼他的王府。他的一言一动皆被王体乾看在了眼里。 王承恩欲跟上伺候信王殿下，王体乾抬胳膊拦下他：“回吧，帮着王妃料理府上，省得信王殿下在外担心。” 信王坐进车里，不言声。王承恩冲着车给他的主子行了一礼，再给王大珰行了一礼，转身回了王府。信王又开了小帘，目送王承恩进门，内心五味交煎。王承恩不随行，抽走了他的左右手。万一皇兄……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大雨在半夜时分落下，雨水像千万颗珠子从天上砸落下来，砸着马车的顶子，噼里啪啦。滚滚的车轮下溅起了泥水，大地被水雾笼罩着。一行人连夜赶路，风雨兼程。信王坐着车，思绪纷乱，离京城越近，他越忐忑。只望皇兄无事，自己平安归来。 锦衣卫和司礼监的宦官护送信王殿下马不停蹄，六日从豫北赶到了京城。入宣武门，车马依然飞驰在大街上，直至停在东华门外。 王体乾不由分说，请信王殿下下车，衣裳不换，领他进宫，向西，再向北疾行，到了陛下的寝宫——乾清宫。 到乾清宫前，信王觉出了一种不祥的气氛。金黄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压在信王的心上，那种感觉很熟悉，较他少时来见皇兄，压迫的感觉愈甚。方站下，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开了门。信王对着王体乾揪了揪自己的衣领，暗示他自己风尘仆仆，先更衣然后面圣。王体乾二话不说，推了信王殿下进乾清宫。信王脚底下咯噔一下，跨过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