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坊

咸丰八年的阳光是暗红色的，像黏稠的液体，铺天盖地，却又不甚明亮。这些光拥挤地充满了灵芸的记忆，干涩地流动。每每忆及，她的眼睛就会随之黯淡。那年五月，她带着惶恐在骡车上颠簸。英法联军已经攻占了大沽炮台，与京城近在咫尺。戏班只能向着遥远而广袤的蒙古多伦逃离。京城外的官道上，到处是外逃的饥民，他们如同剪影，在红色的光影中悄无声息地移动，没有灵魂的样子。 宣统三年，当烈焰升腾而起的瞬间，灵芸突然意识到，那可怕的天光也许只是一种命运的铺垫。它像是一个人生陷阱，等待着灵芸，等待着师父刘鹤亭，等待着大师哥洛芸，等待着福盛班一众男女。 在晚年暗淡无光的日子里，灵芸经常会坐在黑暗里。唯有人陷入黑暗，过往才会绚烂而清晰地呈现。她时常会问自己，如果再次回到咸丰八年，师父刘鹤亭会不会做出别的选择？比如，向着温柔的南方去，或者向着富庶的山西去？每次沉思之后，她都会轻轻摇头。这是宿命，无可逃避。 那会子，大师哥洛芸清瘦得像个书生。辫子松垮地绕在脖颈上，长衫的下摆塞进腰间，透着精干。车厢没有棚子，阳光照得肆无忌惮。灵芸只能躲在洛芸形成的小小荫凉里，猫一般蜷缩着。她的心被阳光炙烤得温热。这段旅程*好再远些，再长些，哪怕永无归期，好让自己这颗疲惫的心能漂浮在红尘里，永远朝着希望的方向去——即便希望是那样缥缈。 洛芸坐在车辕上轻扬马鞭，不时会挪动一下身子，好让自己遮蔽的荫凉更大一些。灵芸心里泛起涟漪。对于这位大师哥，灵芸很难说清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但仔细想来，绝不是男女之爱，更多的时候是把他看作兄长，即便有一点小小的依恋，也不曾掺杂男女之情。 “热吗？”洛芸回首一笑，牙齿白得炫目。 “不热。”灵芸又向大师哥挪了挪。 阳光浮在旷野上，蒸腾起一片氤氲，雾一般朦胧。女孩的眼和心顿时迷离起来。她不再说话，支起双膝把脸埋进臂弯，脑海里晃动一个健朗的身影。时间久远，影子已经模糊不堪，唯有那双眼睛却深刻在女孩的心里。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光彩熠熠，每次一想起她就顿生温暖。 咸丰六年的冬夜，她为师父抓药，在胡同里遇到了一个醉酒的公子哥。一眼瞥到灵芸，他推开小厮摇摇晃晃地向着她走来，嘴里还颠三倒四地说着疯话。她看到那人的腰间挂着一块玉佩，在寒夜里闪着冷峻的光。还有大拇指上的扳指，绿莹莹的疹人。 女孩被公子哥逼到了墙角，小兽般撕咬。 胡同口走来一个健朗的身影。二十八九的样子，身着浅驼色马褂，辫子盘在头上，肩膀挂着褡裢。来人一脚踹翻小厮，又揪着公子哥的衣领拖拽在地。公子哥骂骂咧咧地爬起身，隐约听见说“竟然敢打我玉贝勒”。那人跟上去又一脚踹翻，拽了灵芸就跑。 女孩跟着他在夜色里狂奔。 男人手劲儿很大，女孩的手隐隐地痛，心却暖烘烘的。一直到了天桥闹市，才松开手。 看着那人要走，女孩在背后“嗳”了一声，男人站住脚，回头，眸子闪闪烁烁。 “你叫什么？哪儿的人？”女孩问。 男人微笑，指指北方天上。清冷的夜空，满天星辰，就像那男人的眼光。而后，谜一般消失在喧闹中。 女孩沉默想事儿时，少年洛芸的目光一直在追逐着漫无边际的红色。他渴望着早一点落脚，能让心爱的女孩安顿下来。有了这种强烈的希冀，手中的鞭子也就暴虐起来。绕在脖颈上的辫梢在轻快地晃动，骡车犁开血色，一路颠簸向北。 目光所及正有一点绿色在血海中挣扎，犹如红色蛛网上的一只飞虫，颤抖着，痉挛般跃动，却又不舍不弃地想挣脱红色的束缚。女眷们惊叫着掀开轿帘。那点葱绿越来越强烈，鲜艳而又放肆，犹如秋日怒放的墨菊。 几乎没有过渡，那片不祥的红色天光骤然散去。 车队驻了脚。男男女女都跳下车向着北方眺望。那是怎样一种充满了生机的颜色啊——远处一座青黛色的小山，犹如龟背。山下是一座葱绿的小城，在它的上空弥漫着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所有人都在用力抽动鼻子，甄别这种香味。 “是酒糟的香味，牛栏山到了。”班主刘鹤亭跳下骡车。弥散的酒香，像是一种强烈的召唤。从京城一路南来，满眼饥馑，遍地饿殍，横暴的洋人、兵卒，都让福盛班的男男女女心惊胆战。人困马乏之际，他们寻找的正是这样一个庇护所，一个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庇护所。他们已经无力北去。 “就这儿吧。”刘鹤亭抽足了一袋烟，然后在车辕上敲了敲烟袋锅。 “师父，我们不走了？”灵芸惊愕地问。 “听说，朝廷已经派桂中堂前去天津议和，咱们等等看，要是议和不成再向北去不迟。”刘鹤亭说，“再说，这北去的路上凶险得很，咱们戏班女眷又多，要是遇到古北口的土匪和蒙古马匪……” 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