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与图:岩画物性美学

导论 　　世界岩画研究领域存在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图像与物分离。自岩画被发现以来，世界范围内的岩画研究集中在考古学和艺术学领域。前者致力于岩画的发现、采集和保护；后者侧重于对岩画的分析、阐释和再创作。二者都聚焦岩画图像，而非承载它的物质载体。人们通常所说或所认识的“岩画”指的都是岩石或岩壁上的图像语言或由其构成的画面，而不包括岩石或岩壁本身及其生存的自然物理场。然而，存在这样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岩画存在于自然界。其未经过人工开采的、原始自然物质的质料及其生存的自然物理环境，使它迥异于一般图画。于是，明确岩画与其他图像语言之间的界线，成为我们认识岩画的首要任务。在本书中笔者以巴丹吉林沙漠岩画为个案，聚焦岩画的自然物理属性及其与岩画图像语言之间的关系，从图像与物统一的角度立论，阐述了一系列创新性概念、命题和观点，探索出了一条研究岩画的新理路。 　　一、岩画物理学 　　岩画的自然物质性十分突出，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自然物质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岩画是世界历史上长期缺席的存在者。迄今为止，人们已经发现岩画出现在世界上的时间非常远古，冰河时期它已经存在了。可是，直到19世纪后期，它才比较广泛地被发现并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即使今天，在人口密度比较大的地方，人们依然用“发现”一词来描述那些源源不断地被人们看到的古老岩画。这不是因为人们忽视了它的存在，而是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隐匿的。它总是以“逃逸者”或“隐藏者”的身份遁隐于人迹罕至的高山大川、荒漠沙海。地球上的许多地方，不是不存在岩画，而是其不易被发现。正如世间万物一样，作为一种生命力强大的活态化的物质存在，岩画的存在或者说在场既是实际的存在者或者在场，也是缺席的存在者。 　　（2）岩画与河流、墓地、戈壁、石头或洞穴等共生共存。这种生存现状迫使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客观现实，即岩画是自然现存的东西，与物的自然现存并无二致。世间特定的存在语境和生存方式既孕育并生成了某种特殊的物种，也决定了它的特质。岩画亦如此。世界各地不同自然地理环境中的岩画带有鲜明的自然物理特质。我们显然不能脱离它原生态的自然地理环境，或者强行把它从生存场域剥离出来理解。 　　（3）岩画并非在任何岩石或岩壁上都能存在。与一般图像存在者相比，岩画通常栖息在红色系列颜色的嶙峋岩石或悬崖峭壁上。并且，绝大多数承载其图像语言的并不是比较平坦或光滑的石面，而是那些带有特殊自然纹理（即中国传统文学或艺术领域所说的“文”或“彩”，如裂缝、凹穴、洞窟、断裂，以及酷似火、太阳、闪电、彩虹、云霞、瀑布等）的天然图像。 　　（4）分布在某个岩石或岩壁表面的岩画图像语言的位置亦十分特别。一般来说，无论图像数量有多少，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岩画质料场或图像场内的图像语言基本分布在石头或石面的自然“文”或“彩”内或其附近。很多情况下，岩画制作者并不是依据整个石头或石面构图，把图像语言刻在其中央或醒目位置，而是将其刻制在边缘地带，或者裂缝、断裂、凹穴等内，甚至石棱形成的石头或石壁各个面的边界线上。 　　很显然，岩画存在及其生存状态本身所展示出来的自然物性，对人们以“岩画”对其的命名提出了严峻挑战，促使人们重新思考：它真的只是“画”吗？它也提醒并告诉我们在观看图像或解读图像语言时，绝不能割裂与它共生共存的自然地理和物理场之间的天然联系。假如我们从未经触及的客观现实存在性角度观看岩画的话，那么就必须正视并尊重它存在并生存的客观自然现实。于是，为了更好地从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研究并保护岩画，有必要构建一门新的学科或研究领域——岩画物理学。 　　二、岩画物性美学 　　作为人类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石，岩画本质上是一种视觉语言形式，其突出的审美特质是物性。它集中通过岩画的生产过程、岩画的时间与空间、岩画的生存场域，以及岩画图像的物质载体和色彩等凸显出来。 　　（一）岩画的生产过程 　　在岩石或岩壁上生成岩画，本质上不是生产者对岩石或岩壁的制作过程，而是对其“文饰”的过程。在岩画生产过程中，作为质料，岩画生产者所使用的原材料是自然界的自然物，承载它们的常常是不可移动的巨大峭壁、隐匿洞穴等。这些自然物以其自身特性吸引着岩画生产者。他们视其为神圣的自然存在物，小心翼翼，观物取象，只是在其上或内部石壁添加一些图像而已，犹如在人身上佩戴饰物一样，既没有改变这些自然物自身天然的有机整体形状，也没有对其内部进行重新组合构建，更没有变更它们作为一种自然物质料的特性。因此，岩画为承载它的自然物质料而存在。岩画的物性因素在于，它作为自然物质料的“文饰”而存在，这突出体现在它所展示的专属效果上。岩画的生产过程不是一个去质料或改变质料的过程，而是一个凸显质料的过程。尽管一经产生，作为一种视觉图像语言形式，岩画便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自然物质料依然会在岩画中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岩画产生于此，自然物质料是岩画的原始基础，岩画永远无法割断它与自然物质料之间的天然联系。它不仅与承载它的质料浑然一体，始终共存于一个相对独立完整存在的自然物内，而且它产生的时间晚于自然物的存在，自然物是岩画诞生的母体。岩画作为这种自然物存在的本质鲜被探究，这一物性长期以来被遮蔽、被遗忘了。 　　（二）虚实相生的多重空间 　　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岩画的空间概念指的也是自然物理学上的。犹如容器一般，岩画的空间指岩画的承载者或容纳者、包围者。以图像语言所在位置为核心，若按照由内向外的顺序，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把岩画的空间区分为图像空间、质料空间和语境空间三大基本类型。它们均作为自然物而存在。岩画所存在的石面，承载该石面的石头或石壁，以及这些石头或石壁所存在的峭壁或洞穴等，作为岩画的自然物质承载者或容纳者，分别成为岩画的图像空间、质料空间和语境空间。如果说岩画与承载它的自然物互相结合、密不可分的话，那么在容纳它的峭壁或洞穴里，岩画就不是一个整体的存在，而是整体的部分存在者。因此，岩画的空间是相对的，也是相互作用的。更进一步，容纳岩画语境空间的山或戈壁等与环绕着它们的其他自然地理场域，根据上下、左右、远近在它们之间形成的具体关系，向我们展示出了一种不可还原的多样性和岩画空间的无限性。如果充分考虑到人也是一种自然物的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把山或戈壁所生存的山脉或沙漠、把山脉或沙漠所处自然地理环境，甚至把岩画在人们想象中、心理上的存在等，再次区分，从而又有了多重岩画空间。每一重空间在容纳岩画的同时又建构了它的另一重空间，同时兼具容纳者与被容纳者两种身份，有多少重空间，就有多少种关系。岩画不是孤立的，包括其内容、特征、功能和意义等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源于多重空间或多种关系的相互作用。岩画的语境空间决定其质料空间，后者又决定岩画的图像空间。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割断它们之间的联系，通过重新移植或增加、减少等手段，强行改变它们自然的生存物理空间。 　　（三）在场的图像语言 　　世间自然物都是相对独立存在的，彼此之间存在一定的界线。岩画空间作为一种载体或容纳者所具有的自然物性，同样具有物质化边界。无论形状如何，朝向如何，任何一块承载或容纳岩画图像语言的石面，任何一块承载该石面的石头或石壁，任何容纳该石头或石壁的一堵峭壁或一个洞穴，都是有着物质化边界的存在者。此边界是和它所限定的自然物相符合的。岩画图像语言所在的石面的边界就是岩画图像空间的边界。依此类推，承载岩画的石头或石壁的边界就是岩画的质料空间，容纳该石头或石壁的一堵峭壁或一个洞穴的物质化边界就是岩画的语境空间。岩画空间本质上都是特定的“田地”或“领地”，即“场”。如果说由于自然而存在的岩画乃自然本身，自然物之于岩画具有至高无上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的价值的话，那么，岩画不是由某种事物构成或组成的，而是由多维空间生成的，每一重空间里都存在不同的事物或对象，且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边界，相当于一个场或区域、领地。从不同视域，依据不同标准，我们可以对岩画场进行不同划分，如我们可以把它们划分为图像场、心理场、行为场、文化场、质料场、语境场、环境场、地形场和宇宙场。其中，依据有无人的因素，我们可以把前四个统称为人文场，后五个则为自然物理场；依据有无图像的因素，我们可以把前一个称为图像场，后面的统称为非图像场。每个场都有各自的特点及其功能和意义，彼此之间又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相互作用，从而形成一个动态、多层次、多元化共生共存的整体岩画场域，并呈现出实体性、连续性、广延性和可塑性四大特征。 　　（四）存在与位移 　　岩画以时间性方式存在，它是过去人类刻制的一种图像语言形式。这里的“过去”有双重意义：一是说它无可挽回地隶属较早的时间；二是说属于过去时间的它在当前还存在。因此，岩画是一种过去存在还留有遗迹的“当前”。其历史既意指一种贯穿“过去”“现在”并与“将来”的诸事相联系的过程，也指在时间中演变的岩画存在者整体。这意味着岩画图像语言及其所生存的自然物理场所本身的秩序和状态，因长期或某个时刻自然力和人为因素所导致的演变及其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特征。在这里，岩画的历史主要不是指岩画的演变这一存在方式，而是指它的领域：作为一种自然界存在的物质，恰如万物的枯荣一样，生存论意义上岩画的本质隶属自然界，是一种“不可移动的”、向死存在的“当前”。作为一种存在于自然界的不可移动的人类物质化文化遗产，岩画本真存在的历史指的并不仅仅是它原始的*初状况，还应该包括时间对它造成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岩画此在客观自然存在的状态或时间就是世间万物在其中相互共存的时间，它不仅赋予岩画在自然地理空间中纷繁复杂的“序”“态”，以及多变、瞬间和易逝的特性，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岩画此在是一种连续的、不断滚动着的流逝序列，具有不可逆、均质化、被误读三个突出特点，以及一种有机生命体向死而生的存在本质。在*极端的存在可能性中，被把握的岩画此在就是其时间本身。 　　（五）*古老的颜色 　　除时间以外，*贴近岩画本质的是红色。世界著名的岩画密集地不少岩画涂红色。学界也常以红色界定岩画。然而，人们所说的“红色”一般是指岩画上人工添加的红色颜料。而本书所说的“红色”主要指的是非人为的、岩画本身所呈现出来的色彩。它指的既是岩画图像场内石面上人工刻制的图像语言的自然颜色，也是承载岩画的物质载体图像场、质料场和语境场及其所生存的各种场域的自然物理颜色。除数量有限的由人工添加颜料制作的、被断代为旧石器时代的红色洞穴手印岩画外，巴丹吉林沙漠岩画自然物理场所展示出来的整体色彩是红色系列：黄褐色、土黄色、珊瑚色、粉棕色和红棕色。彼此之间存在密切联系的各个岩画场的颜色相互衬托、对照，使得作为自然物存在的岩画场更加醒目。岩画通常被刻制在那些有着以红色为主调的天然物象或文采的峭壁、洞穴、石面或石壁、石头之上。包容着它们的山脉、沙漠等自然物理空间的颜色，也往往呈现出以红色为基调的色彩。由此可见，岩画视觉图像语言也是一种色彩语言。即便那些不是红色的，岩画生产者也会给它们添加上。这里所说的“添加”不是指他们从外面添加到岩画图像场内的红色颜料，而是指他们会在那些表面看起来并非红色系列的其他颜色的石头（如绀青色）之上，通过对其表面的雕刻，人为地促使石头或石壁显露出隐藏于其表面之下的红色系列颜色。岩画文化场视野的考察亦表明，天然红色颜料的发现与利用，尤其是人工红色颜料的使用，充分昭示了红色之于人类精神的意义：它是与代表生命的血一样的存在物。 　　于是，当我们通过梳理并还原岩画的自然物性，存在于自然界、自然物理时空中岩画的客观真实面貌就渐渐浮现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岩画自然生存语境、崎岖质料场、红色系列色彩等，从不同角度向我们展示了岩画物性美学的存在。 　　三、岩画图像考古学 　　若充分考虑到岩画是一种远古遗迹，则考古学分析也是我们认识其图像语言的必经之路。岩画自然物性与其图像语言之间的关系展示了物与图统一是它的突出特质。如果我们把承载岩画的自然物称为大自然本身的书写形式或书写物的话，那么人类的书写形式岩画就是言说物。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