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镇--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湘西秘史

巫师的葬礼 众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龙法胜的身上，希望火儿的这道灵官诀，能够阻止龙法胜走向死亡的脚步。那躺在火塘边的龙法胜，或许听到了火儿说话的声音，身子突然搐动了起来。人们喜出望外，希望奇迹出现。接下来，龙法胜却又再也没有动静了。 这时，兰花倒来一盆热水，放在火儿面前的火塘板上，说：“大冷天的，洗把热水脸吧！” 火儿对身边的旺儿说：“旺儿哥，你先洗！” 兰花生气地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叫你洗你就洗！” 就这样，旺儿被晾在了一边。 吃饭了。火儿心情不好，霸蛮吃了一碗饭。兰花要给他添饭，被他阻止了，说是吃不下。兰花明白，父亲在他心里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旺儿却不是这样。他大雪天走了一天的山路，感到又冷又累又饿。进屋身子 暖和之后，肚子就更饿了，一口气便吃了三大碗。兰花看在眼里，一肚子的不高兴，老者都病成了这个样子了，还不关他的一点事，只顾自己哈吃 哈胀，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火儿放下碗筷，便坐到了师父的身边，再次用左手的手指挽结起灵官诀，在师父的天灵盖上转绕。师父曾经告诉他，灵官诀是一道祛邪扶正的诀，可以为重症的病人祛除附体的邪神，扶助他恢复元阳正气。 一个行傩施法的巫师，每当他无计可施时，这便是他*后，也是*简单的一招。 突然，他看见师父的脸上，泛起了红潮。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火儿的心头，这分明是师父的回光返照啊！即便如此，火儿依然还心存着幻想，他希望这种迹象是灵官诀为师父带来的生命转机。他在静静地注视着，盼望着，等待着神奇的力量使师父的生命获得延续。 不一会，师父脸膛上再次 出现的潮红，转瞬间便又消失殆尽。试试他的鼻息，已经是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了。突然，师父的身子抽搐着，挣扎着，继而喉头又发出了“嚯嚯”的声响，火儿掰开师父的嘴巴，伏下身子，试图用自己的嘴巴，把那卡在喉头的黏痰吮吸出来。 这时，师父停止了挣扎，随之挺直了身子…… 阿珍和兰花，立刻动了哭声。 “旺儿哥，师父要走了，快放鞭炮！”火儿大声说。 鞭炮声中，火儿将师父背到了堂屋里，扶着他坐在八仙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 听到鞭炮声响，寨子里的族人，都晓得这是为龙法胜送行的鞭炮，人们纷纷涌向丧家的吊脚楼。 人们高举的火把，将堂屋照得通明。还没完全咽气的龙法胜，由火儿扶着，端坐在椅子上，显得从容而安详。寨子里的两位长者，立刻取代火儿，上前扶着龙法胜。兰花和旺儿，则带着他们的三个伢儿，一齐跪在了 龙法胜的面前。火儿双膝跪地，用双手的手指挽结起一道莲花诀，托起师父垂下的一双脚板，口里念动神词：顶门金鸡叫，西方路不差。老君亲接引，步步踩莲花。 当鞭炮声又一次响起时，龙法胜的三魂七魄，就这样脚踩着莲花， 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 这时，火塘的铛架上，洗澡水已经烧好。洗澡的木盆，放置在堂屋里，四周围着一领竹席。火儿和旺儿抬来一桶洗澡水倒入 木盆，火儿一只脚踏在木盆的边沿，口里念动神词： 脚踏金盆边，莲花就地生。金盆装金水，金水洗金身。 火儿和旺儿，一同为澡盆里龙法胜的遗体沐浴净身。在沐浴的过程中，火儿将木盆里的洗澡水，往自己的舌头上稍许点了一点。 沐浴完毕， 火儿和旺儿为龙法胜的尸身着寿装。这时，堂屋的右侧，已经用卸下的门 板搭架好了一张灵床。龙法胜的尸身着装完毕之后，便被抬上了灵床，覆盖上特制的灵被。 湘西巫傩沿袭着一个规制：每个巫师亡故后，都是由他*得意的弟子来主持这种称为“送亡师”的仪式。长此以往，代代相传。做这样的法事，火儿是**次，也是*后一次。 龙法胜在生时，就决定了火儿是做这项仪式的人选。他曾将这种仪式的要旨，对火儿作了*细致入微的交代。火儿对师父讲授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如今，这个他不愿意见到，却又必须经历的时刻，就这样来到了。 他沉着，镇定，仪式的每个环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当他将亡师的尸身，安排熨帖，上了灵床时，已经到了凌晨寅卯不通光的时分。龙家垴的龙姓族人，同样是彻夜未眠。他们把丧家的吊脚楼挤了个拍满，一则是龙法胜在生时人缘极好，人们都来向他告别。二来“送亡师”这种巫傩仪式，多少年也难遇到一回，人们也就顾不得天寒地冻，都争着来看个热闹。火儿年纪虽然不大，但作为傩巫的后起之秀，名声却不小，这项仪式是由火儿来主持，来看热闹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金鸡啼鸣，东山泛起了鱼肚白。风不再刮，雪不再下。 风雪过后，天色放晴，人们都说这是龙法胜结得天缘。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白茫茫山林，田野。丧家吊脚楼屋背的积雪，渐渐开始融化，从瓦檐口往下流淌。 接下来，火儿将要进行“送亡师”的一项重要程序 —“灵床盖印”。老司所有的法器中，*重要的莫过于法印了。人世间，从皇帝的玉玺，到官员的关防，无不显示着印鉴的权威。老司也是这样，他凭着一颗 巫傩法印，协理阴阳，沟通人神。巫傩的传承，就是通过法印的授予来完成的。九年前，龙法胜通过隆重的“抛牌过印”仪式，将这枚法印授予了弟子石法炎。 火儿虽然有了这个法名，人们却依然习惯地称他为火儿。 如今，师父寿终正寝。弟子按照巫傩的规矩，要用这枚法印，盖在亡师尸身的三十六个部位。这些印记，将伴随着亡师的灵魂，去到阴冥世界游历，登上极乐的天国。亡师凭着这些印记，证明他生前的辉煌，享受到身 后的荣耀。此刻，亡师的尸身在灵床上静静地躺着，是那样从容与安详。 只见火儿左手捧印盒，右手执法印，拨开了围观的龙姓族人，悲切切，泪淋淋地来到了灵床之前。 他轻吟低唱着古老的《盖印傩歌》，在亡师的尸身上盖起了法印。首先，他在尸身的前额，盖上了“天庭印”。接着，他把“太阳印”盖在了左眼；“太阴印”盖在了右眼。而后又在头顶盖了 “天府印”；脚板盖了“地府印”；肚脐盖了“水府印”；胸口盖了“阳府印”。“上洞印”盖在眼睛；“中洞印”盖在鼻子；“下洞印”盖在嘴巴。两道“栏杆印”，分别盖在胸肋两边，用以拦住地狱之门；两道“塞 海印”，则分别盖在喉头和尾关，堵塞住亡师坠入苦海的路…… 火儿在亡师尸身上，就这样盖上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太上老君 玉皇正印”八个红字，被盖印在亡师的周身上下。 *关键的时刻来到了， 火儿走到了尸身的脚头。这时，围观的女客们纷纷识相地离去。火儿一 步上前，解开亡师的裤子，分开亡师的两胯，亡师的男根显现在众人面前。火儿将蘸好印泥的法印衔在嘴里，双手着地，一个筋斗翻上了灵床， 跌跪在亡师的两胯之间。他低下头去，用嘴里衔着的法印，盖在亡师的阴囊之上。这是盖在亡师尸身上的*后一道印，叫作“酆都印”。多少年来，巫傩弟子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亡师昔日的恩情。他们不计盖印时的污秽，而是以这种独特的举动，表示巫傩代代相传的虔诚。 亡师的尸身上有了弟子盖上的这道法印，灵魂就可以免受酆都地狱之苦，而得到身后 的安宁。盖印过后，火儿以双手撑着灵床，打了个翻天筋斗下地复回原处，在打筋斗的同时，顺势将口里衔着的法印，抛向了脑后。 人们立即围上前去，观看法印落地的方向。人们发现那落地的法印，刻有文字的一面在下，说明这枚法印以后不能再用了。法事完毕，火儿跪在师娘阿珍的面前，领受了一个四吊八百铜钱的利市。九年前抛牌过印时，火儿为了表示对师父授印的谢意，呈送的利市，不多不少，也正是这个数目。当年，师父是坐着收受弟子的利市，如今，弟子则是跪着从师娘手里接过利市。师徒之间，一来一往，一死一生，钱财两清，巫傩的道艺，师徒的情义，却因此而得到永世的传承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