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

1937 年 8 月 26 日，浙江省镇海县邮局大楼外墙上大钟才响完六声，火辣的太阳已悬空数丈。 此时，鼓楼城墙上青石泛起了亮闪的白光，不光垂柳纹丝不动像被定了格，连空气也黏稠得让人窒息。从城墙缝隙中生长出来的小草，悄无声息地耷拉着脑袋，萎蔫得似乎即将枯焦。只有知了伏在道路两侧的香樟树的阴凉处，不知倦意地聒噪，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和声让人听了越发烦躁。 出鼓楼北门向东三十步就是洋山庙弄。至于弄堂为什么取了个既有西洋韵味，又有本土特色的怪名，这一带三十多户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当然也没有人会去琢磨这件和吃喝无关的事。虽听起来这是条中西结合的弄堂，可这里既没有城堡、水池、喷泉，也没有庙堂、匾额、梁柱，甚至连黛瓦、粉墙、马头墙也隔了两条街。好在这里户户都有手艺人，没有一户住茅草房，沿街两排均是低矮的石房或木房。不过无论是石房还是木房，或因斑斑驳驳显得有点沧桑，或因墙角处长满青苔，仿佛正在腐烂中。 当然，眼下这里也有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许多不知名的花藤茎蔓攀爬上竹竿、木桩，在挨挨挤挤的稠密绿叶中，绽放着各色娇嫩鲜艳的花朵。至于用青石板和红石板铺成的整条洋山庙弄，更是成了四季的美景。传说这里原来住了户石匠，每次去大户人家干活，结完工钱后会把雇主家不要的碎石板拉回来，然后拼铺在街上。日积月累，居然拼完了整条街。历经岁月变迁，这些石板被踩得很光滑，尤其是雨天，像一条闪闪发光青红相间的绸缎，连接起这座县城的交通。 “李记铁铺”位于洋山庙弄*南端。此时，正躺在床上的李阿牛睫毛微动了两下，他不是被知了吵醒，更不是被屋外打铁声惊扰，而是又一次被热汗逼醒。阿牛刚想翻身继续睡，忽然觉得右眼莫名酸胀，迷迷糊糊抬手准备去揉，还没碰到眼睛，眼皮却蓦然连跳了三下，顿时吓得撑身跳下了床。记忆中，每次只要右眼跳，定有坏事要来。前年阿奶坠河淹死，去年铁铺夜里失火，阿牛都清楚地记得当天早上右眼连跳了几下，而且每次不多也不少，正好三下。 屋外“叮当”声此起彼伏，对于四季相伴、单调乏味的敲打声，阿牛从起初的烦躁到后来司空“闻”惯，充耳不闻。现在偶尔没了声音，反而感觉缺了些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牛发现自己能通过声音变化猜到阿爸李大贵的用力大小，推测出铁块的厚薄，并十不离九地猜出阿爷李来祥现在让阿爸打的是铁块的哪个部位。阿牛虽不知道阿爸每一轮打铁何时开始，但绝对清楚即将结束的时间。果然，在一声沉闷敲击声夹杂微弱磨合声响起后，如同一首铿锵有力的乐曲快速收尾，室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睡眼惺忪的阿牛刚走出房间，眼尖的李大贵就放下铁锤，边掸着身上的黑灰，边冲着儿子扯开了嗓门：“阿牛，快去地里点水。” 镇海人发音较硬，李大贵的嗓门本就像抡起榔头敲打铁块一般，这一急，吼出来的声音更加刮耳。也许李大贵意识到嗓音的沙哑，只见他说完走到水缸边，抬手移开缸盖舀了瓢水，仰起脖灌饮起来。 阿牛本想提醒阿爷和阿爸今天小心，但看到斜对面正在剥毛豆的郑爷后，立马改了主意。阿牛对郑爷并无多少的好感，那张瘦削且没有油性的脸配上两颗浑浊的眼珠，就像阿妈晒得干裂的枯鱼，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但每天晚饭后，阿牛会和街巷邻居的孩子们一样，搬来板凳围坐在郑爷身边听他说书。头天刚听完扣人心弦的《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第二天郑爷又绘声绘色地说起《秦琼卖马》，隔天又变成跌宕起伏的《武松打虎》。只要不下雨下雪，大家夏天摇蒲扇，冬天捧铜炉，或露天，或在明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听完郑爷说书，再意犹未尽地抱着板凳各回各家。阿牛很奇怪，郑爷一肚子的故事似乎永远讲不完，两片薄嘴唇就像他说唱中“抬腿一千里，话转一万年”那样，不但将人物表现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且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让听者如同身临其境。阿牛虽然记不全郑爷说的所有故事，但有的却让他刻骨铭心。记得郑爷曾告诫身边人，说人空肚不能说梦里事，不然会有大麻烦。虽然刚才眼皮跳并不是什么梦，但阿牛还是决定照例先去地里浇水，等回来吃过早饭再提醒阿爷和阿爸。打定主意后，阿牛应声提上铁皮桶，接过阿爸喝完水的水瓢，把水桶舀满水绕向屋后。 李大贵所说的地不过是沿街盖的房后的一块废地，仅三张床铺大小。当年李家祖上凭打铁手艺吃饭，日子过得还算惬意，自然看不上种地的营生。可到了李来祥这一代，由于连年战乱的影响，不但打铁生意惨淡，甚至一度连糊口也难，不得不逼自己学会务农。从此，这个三代单传的铁匠铺虽然敲打声少了，可也没有饿过肚子。李大贵 18 岁时，李来祥给他说了门亲事，女方为贵驷憩桥的贝招弟，其母因产后染疾，还没喂几次奶就去世了，别说是招弟，连再要个女儿也没了可能。招弟阿爸葬妻后，干脆远赴上海工厂做工，把招弟交给阿爷阿奶抚养。1925 年秋，招弟阿爷莫名其妙地成了孙传芳组织的东南五省联军的一名士兵，并随第二师第三旅在江苏松江向奉军进攻。虽然浙奉战争以奉军北撤至山东结束，让浙军报了前两次大战之仇，但招弟阿爷却在松江一战中被炸得粉身碎骨，连遗骸也没法带回老家，只得荒地一埋了事。招弟从此和阿奶相依为命，好在上海做工的阿爸会定期寄钱回来，日子过得并不算太难。李来祥夫妻对这门不要彩礼的亲事极为满意，本想过两年就把婚事办了，但万万没想到 1926 年传来招弟阿爸被捕并被枪杀的消息。坊间传闻是招弟阿爸参加了反革命，被军警给镇压了。这把李来祥夫妇吓得不轻，招弟阿奶更是受到了惊吓，一病不起，不到三天就撇下孙女断了气。由于连丧家人，招弟一度被乡人看作是丧门星。李来祥起初也有心想退了这门亲事，但在识大体又有怜悯心的老婆极力劝阻下，干脆让儿子提前迎娶招弟进了门。进门后的招弟深讨公婆欢心，不但把家收拾得妥妥当当，还会算海潮时间，一旦退潮就扛上“泥马船”去海涂摸海鲜。两年过去后，看招弟肚子一直没动静，急得李来祥夫妇不时上招宝山拜佛求孙。又过了一年多，有天早上招弟突然恶心并呕吐，李大贵急得搓着双手不知怎么办好，李来祥夫妇却相视会意一笑。八个月后，招弟顺利生下阿牛，全家乐得合不拢嘴。一年后，招弟又怀了孕。虽然头胎生产很顺，可第二胎却难产没保住孩子，而且接生婆说今后再也没办法生育了，本想人丁兴旺的李来祥对于四代单传的事实只能认命了。虽处动荡年代，一家人生活还算安宁，不过近两年李家也连遇不幸，前年李来祥老婆一早去河埠头洗衣，不慎失足落水淹死；去年秋，李大贵收工封炉大意，没将尚有火星的炉灰倒进铁桶，结果进门睡着后，一阵大风将炉灰吹到煤堆上着了火。虽然人没什么大碍，火灾也没有殃及邻居，可火势借助风势，把自家的两间房子给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