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长篇小说)

**章 1 寒露过后，上海的天终于结束了小半月来阴霾的雨季，但冷空气随之长驱直入，于是浓烈的秋意中裹挟着萧瑟的凉意，寒生露凝，昼夜温差突然间大了起来。 劳动是在晚上十点多时接到章远之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的。 因为感冒，劳动一整天浑淘淘的。头很痛，额发烫，思维也变得有些木知木觉，勉强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赶忙叫了辆出租车回屋里向。伊本来想到医院吊吊盐水，可又觉得搿有些大惊小怪。不就是感冒嘛，到家吃点药躺一下或许就呒没事体了。 晚上本来有个饭局的。有客户从北方来，商洽合作的事宜，五点的飞机，闻笑天亲自到虹桥机场去接了，临走时还跟劳动关照了一下，叫伊能坚持的话一定要作陪，劳动勉强应承了。虽然对方不是自己的客户，但作为闻笑天的合作伙伴，公司股东之一，劳动一向有着大局观念，之所以后来又直接回屋里向了，完全是因为觉得自己真撑勿下去了，何况搿种饭局免不了喝酒，且还要搞些余兴节目，劳动一来勿太适应搿种场合，二来怕自己身体勿好，情绪上难免受影响败坏大家的兴致，只好先溜之大吉。 妻子丁妍萍接了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端端回家呒没多少辰光，在厨房间捋着袖正忙着淘米烧夜饭，见劳动蔫不拉叽一副偎灶猫的样子，随口问了句，勿适意？劳动点点头，“嗯”了一句，把公文包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掼，找出感冒药吃了，便和着衣倒在了床上。 一觉困下去，也勿晓得过了多少辰光，迷迷糊糊中，劳动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丁妍萍嘟囔了一句，啥人介不识相，介夜了还打电话来。 劳动接了电话，听到了一个带着哭腔同时又惊慌失措的声音：“劳动，我……我出事体了，侬……侬快来呀……” 劳动一时呒没反应过来。问：“侬啥人啊？听勿清楚。” “唉，我是老章，章远之。”对方重复了一下名字，情绪上稍微定了定，“我在离侬屋里向不远的虹镇派出所，我被捉进来了，侬……侬要想办法帮帮忙。” “什么……”劳动一惊，“开啥大头玩笑，侬被……”伊刚想说“侬被捉进去了”，侧眼见丁妍萍正盯着自己，便把话生生咽了下去，略顿了一下说：“远之，侬先勿急，我马上过去，啥事体阿拉当面再讲。” 放下电话后，劳动起身便要出门。丁妍萍问：“侬身体好了，介夜还要出去？” 劳动“嗯”了一下，说：“老章有些急事，要我去帮忙处理一下。”伊勿太想让丁妍萍晓得啥，何况到底出了啥事体，伊也勿清楚。劳动被章远之搿个没头没脑的电话搞得稀里糊涂，虽然来不及细想，但伊清楚章远之搿个人，平常就是个老实头，软壳蟹，现在竟然被捉到了派出所，一定呒没好事体，而且刚才听章远之的口气，伊敢肯定绝对是出了老刮三的大事体。 走到街边，劳动准备拦辆出租车。秋夜里掠过一阵裹着寒意的凉风，伊打了个冷战，略微静了静心绪，想了想，掏出电话拨下一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接了。 “喂，哪位，请讲。”伴着话音传来的是一阵阵的喧闹和强劲的音乐。 “何也，我是劳动，侬听得清爽我说话吗？” “噢，劳总啊，搿歇想起兄弟来了？啥？侬问我在啥地方，我在新天地呢，正跟一帮子朋友寻欢作乐，享受着堕落的生活，侬也过来吧，别戆兮兮地老是猫在屋里向……” “何也，搿工夫勿跟侬开玩笑了，说正经的。”劳动不理会对方的调侃，“我朋友章远之侬认得吧，伊好像出事体了，正在派出所呢，侬知道我勿认得公安局的人，侬门路多，动用一下资源帮记忙。” “哎哟阿哥，晓得侬寻我从来就呒没好事体，章远之做啥啦？伊几斤几两呀，能搞啥事体出来？再讲要我到公安局‘捞人’，侬以为我是啥人呀，局长拉爷叔？亏侬想得出。” 劳动呒没理会何也嘲叽叽，掼出一句闲话：“侬勿要给我摆飙劲，我还勿晓得侬的本事？平常勿是花头经蛮透吗？搿事体侬帮也得帮，勿帮也得帮，我现在就叫出租车过去，一刻钟后在派出所门口见面，侬自己看着办。”没容对方再说什么，劳动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2 劳动、何也和章远之在茶室的角落里闷着头抽烟，默默无语。 茶室不大，也就七八十平方米，空气有些混浊，弥漫着一股烟味。已近午夜，客人零零落落，只有一桌子的牌友起劲地斗着红五星（一种纸牌游戏），战斗正酣，间或发出几声兴奋的欢叫声或颓然的叹气声。吧台边站着两三个百无聊赖的服务小姐，面孔倦蒙蒙的，哈欠连天。 茶室号称 24 小时营业，老板盼着的是分分秒秒人流不断，而服务小姐恰好相反，直盼着客人们快些跑路，伊拉好打烊困觉。偏有勿识相的不赶早不赶夜凌晨了还要到茶室里来孵孵，就像劳动搿帮子人，所以服务小姐们见了客人也热情不起来，做事体呒精打采，客人面前的茶杯里呒没水了也装着呒没看见。 章远之不断地揉搓着双手，神情迷惘落魄，伊还呒完全从惊恐中镇静下来。过去数小时的经历对伊来说不啻是一场噩梦，一切是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毫无防范。如鬼使神差，自己竟然在街边的发廊里乱白相，被警察抓了个现行，讲出去实在是太肮三了。真是碰上赤佬了。 事体因由也许还要从晚饭时与妻子苏宝珍的那场吵架说起。在家里，章远之向来是“买汏烧”全包。自结婚以来，苏宝珍还是如大小姐般勿太会做家务，能上得厅堂，却下不了厨房，十多年了，章远之早就习惯了，似乎挺乐意做个围裙丈夫的，大部分普通家庭的上海男人不都是搿副样子吗？伊自觉是个很简单的人，对生活有种简单的满足感。宠老婆、爱小囡，对家庭有种责任感是一个男人应该也必须做到的。伊勿太在乎被同事、朋友称为“家庭妇男”。在外人看来，苏宝珍算不上一个好主妇，而且还“作”，但搿都是小节，不足为道。介许多年数夫妻做下来，章远之早百忍成钢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女人在火头上让她发泄一下，也就过去了。外地人常嘲笑上海男人“没种气”，不像男人。但大多数上海男人却觉得在屋里向被自家女人“管头管脚”，当个“缩头乌龟”也并不是十分坍招势的事体。 当然，章远之能忍得住苏宝珍的坏脾气，且甘心操持家里的一切，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也许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是伊心里向的秘密。苏宝珍年轻时长得极标致，虽然如今已年近四十，却越发嗲起来了，呒没半点徐娘半老的痕迹。小辰光章远之和苏宝珍屋里向只隔开一条弄堂，章远之比她大几岁，呒没白相到一起，但对搿个长来像洋囡囡的小姑娘却记忆深刻。在老底子的上海人眼里，能被称为“洋囡囡”的，说明一定十分可爱的，邪气漂亮的。啥人都呒没想到若干年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重型机械厂的技校，后来又都分了同一车间。按道理讲以章远之极其一般的大众模样是讨不上苏宝珍搿样的女人做老婆的。苏宝珍是一朵含苞欲放、光彩撩人的鲜花呀，多少有头有脸有实力的男人想出花头要采到这朵花啊，然而人家就看上有些老实、木讷的章远之。受宠若惊的章远之在被幸福击打得晕头转向中抱得美人归。所以讲，章远之宠苏宝珍是有历史背景的。 懒料坯也罢，“作”也罢，脾气哪怕坏到勿讲道理，章远之都可以做到泰然处之。可伊不能容忍的是苏宝珍对伊的轻视，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章远之觉得男人*大的悲哀莫过于此。近两年来，苏宝珍把搿种态度演绎到了极致。自从苏宝珍跳槽到了一家人寿保险公司做寿险代理后，接触的人多了，似乎一下子开了眼界，越来越看不惯自己的老公，要学历呒没学历，要地位呒没地位，要相貌呒没相貌，至今还只是一个国营大厂的班组长，粗俗、低微、唯唯诺诺，每月 10日领回来 2000 元不到的铜钿，还显得乐滋滋的，就只会在家做些现在女人都不屑做的事体，哪能有出息？讲出去都呒没噱头势，后悔呀，想当初……也许就是搿种情绪积累着，一旦发作出来，章远之便只有承受奚落和埋怨的煎熬。 今天晚饭时，被苏宝珍骂也真呒没因头的。章远之汏碗时拿错了抹布，把本该擦灶台的抹布拿来洗碗了，就搿么一丁点芝麻绿豆的事，苏宝珍开始发飙了，开始“骂山门”—— “章远之，勿是我要讲侬哦，侬连洗碗搿种事体都做勿来，侬还会做啥，还勿如买块豆腐撞杀好了，真是触气。 “章远之，我算认得侬，跟侬做夫妻算我路道粗，侬讲我上辈子欠侬啥了，偏要跟着侬吃辛吃苦的。 “章远之，侬还是不是个男人，有侬介窝囊的吗？看看外头，街上随便拉一个都比侬来三？” ………… 苏宝珍喋喋不休，章远之的呼吸越来越粗，伊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眼眶开始湿润……伊憋了一口气，突然把手上的抹布往地上一扔喉咙粗起来：“骂骂骂，骂够了吗？好停了？” 苏宝珍被章远之突如其来的爆发惊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美丽动人的唇角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哟，章远之啊，有长进了，有种了，学会还嘴巴了，学会掼家生了，哼，有本事到外头去摆飙劲啊，在老婆面前充啥大头。” 她手一指房间的门，故意刺激道：“去呀，勿敢呀，勿敢就勿要发声音。” 章远之只觉得有血直冲脑门，咬牙切齿横了苏宝珍一眼，猛然伸出手推了她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