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辉作品集:锦绣

仔细回想，像这样写信给你，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吧？我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却在意料之外与你重逢。看见你迥然不同的容颜与目光，我几经犹豫、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用尽方法查到了你的住址，寄出了这封信。你尽管取笑我的恣意任性与永远不懂得记取教训的性格吧。 那一天，我一时兴起，在上野车站搭上了新干线列车“翼三号”，因为我想让儿子从藏王山上欣赏星空（我的儿子名叫清高，已经八岁大）。 在缆车中，你大概也发觉了，清高天生是个残障儿，除了下半身不太方便，心智也较同龄小孩落后个两三岁。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看星星，常常在空气清澄的夜晚走到香栌园家中的庭院，花好几个钟头欣赏星空也毫不厌倦。 在父亲青山的公寓住了两晚，就在返回西宫香栌园的前一个晚上，我随手拿了一本杂志来看，一幅从藏王山上拍摄的夜空照片映入眼帘。美得令人屏息的满天繁星，让我不禁想让出生后从未曾出门远行过的清高也能亲眼看见。 父亲今年七十岁了，每天还是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必须留在东京的分公司坐镇。诚如你所知道的，青山的公寓依然是他东京的住所。比起十年前，他的头发都白了，也有些驼背，平日分别住在香栌园和青山公寓两地，生活倒也平安愉快。 不料在十月初，公司派车去接他，下阶梯时，他一个不小心踏空，扭伤了脚踝，骨头有些裂缝，内出血很严重，几乎无法行走。于是我带着清高，慌忙搭新干线赶去。父亲一不能行动就容易发脾气，又对照顾他的女佣育子颇多微词，所以打电话叫我过去。 我心想可能会在父亲家待得比较久，只好带着清高同行。幸好父亲只是扭到脚踝，没什么大问题，加上看到了我和外孙的脸，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居然又担心起香栌园的家，催着我赶紧回去。对于父亲的任性，我是又惊讶又好笑，麻烦育子及冈部秘书好好照顾父亲后，我便带着清高到东京车站搭车回香栌园，就是这样才看见了藏王的观光海报。 正好是红叶季节，满版画面上舒展着色彩缤纷的树枝。对于藏王，我一向只知道它以冬天的树冰闻名；如今驻足在东京车站广场，想象那些即将化成无数树冰的树木，在满天繁星的背景下换上鲜艳的衣裳随风摇曳……毫无来由地，我很想让身体不太自由的儿子欣赏凉爽的高山美景与繁丽的星空。 我将心意告诉了清高，他明亮的眼睛透出高兴的情绪，仿佛在说：我想去、我想去。对我们母子俩而言算是冒险吧。我们走进车站内的旅行社，订购前往山形的车票，预约藏王温泉的旅馆，并要求回程改搭从仙台到大阪的飞机。 没想到机舱客满，得更改行程，必须在藏王或仙台多住一晚。我决定在藏王住两个晚上，然后回上野车站。如果当初只在藏王住一晚，就不会与你重逢了。至今我仍觉得整件事十分不可思议！ 山形的天色阴郁。坐在从山形车站开往藏王温泉的出租车里，我眺望着天空，难掩失望的情绪。突然间想到这是我第二次造访东北，想起和你去新婚旅行那年，我们从秋田的田泽湖前往十和田。 那一晚，满溢的温泉像渠水般流进街上的水沟，我们母子住进了硫黄味浓得呛人的温泉区旅馆。乌云遮蔽了夜空，是一个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山中的空气清新，加上又是我们母子**次外出旅行，心情有些兴奋。 隔天一早，天气晴朗，清高拄着拐杖，一副很想快点去搭登山缆车的样子。于是我们用过早餐，没有休息便赶往大理花公园的登山缆车站。在山形这么远的地方，而且是在藏王的山中，在无数来回环绕的缆车里面，我们居然同时搭坐上同一部缆车。光是想象就觉得这样的偶然未免令人惊心！ 好几组游客排队等待搭乘缆车，不到两三分钟便轮到我们母子。服务员打开车门，将拄着拐杖的清高抱进车厢，我也坐了进去，这时听见服务员问道：“有没有单独的客人要先搭乘呢？”一个穿着淡褐色大衣的男人挤进狭小车厢，坐在我们母子对面的位置上。 车门关上，车厢微微震动后，我才猛然发现那个人就是你。该如何形容当时我的惊讶呢？那时你还没发现我，脖子埋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专心地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在你视线呆直地看着玻璃窗外的同时，我却是不敢眨眼地注视你的脸。我原是为了欣赏红叶而搭上缆车的，却完全无心浏览林树，反而不断凝视着眼前久别的你。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好几次自问自答：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前夫有马靖明吗？如果真是有马靖明，为什么出现在山形藏王这部登山缆车里呢？我并非对此偶遇感到惊讶，而是因为十年不见，你的模样与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形象已相差太远。 十年了呀……当时二十五岁的我已经三十五岁，你也三十七岁了。我们彼此都到了外貌明显表露岁月痕迹的年龄。可是你的转变还是过于不寻常，我直觉地感到你的生活一定不太安稳。 我这么说，请你不要生气。现在的我，到底为了什么写这封信，自己也不清楚。我只当作这是*后一封写给你的信，坦诚写下自己的心情。话虽如此，事实上我仍迟疑着是否要将这封信投入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