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

**章 走在午夜的第五大道，斯波福思开始吹口哨。他既不知道曲名，也根本不在乎。这是一首复杂的曲子，他孤身一人时常常吹起。他赤裸上身、光着脚板，只穿了一条卡其裤，脚下能感受到年久失修的砖石路。两侧的人行道早已经开裂损毁，却注定再也无人修补，尽管走在宽敞街道的中间，他还是注意到那上面的簇簇杂草，有些已经长得颇高。斯波福思听见，从那些草丛里传来昆虫嘁嘁喳喳和摩擦翅膀的各种声音，形成了一阵和鸣。每年春季总是这样，昆虫的声音令他感到不安。他把大手插进裤兜，然后仍觉别扭，又掏出手开始奔跑。他步伐大而轻快，身姿敏捷矫健，一路奔向高高耸立的帝国大厦。 帝国大厦的门禁可以观察发声，大脑却属于一个白痴——一根筋、不敏感。“关门维修。”斯波福思接近时，楼门的声音说。 “闭嘴开门，”斯波福思说完继续补充，“我是罗伯特·斯波福思，九型机器人。” “抱歉，先生，”楼门说，“我看不见……” “好吧，开门。通知高速电梯下来接我。” 楼门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电梯坏了，先生。” “倒霉，”斯波福思说，“我爬上去。” 楼门打开，斯波福思进入后，穿过黑暗的门厅，直奔楼梯。他关闭双腿和肺部的疼痛电路，然后开始攀爬。此时他已经不再吹口哨，复杂的思维一心一意考虑自己的年度目标。 等来到楼顶平台的边缘，能够俯瞰城市的*高点，斯波福思向腿部神经发出指令，疼痛从那里涌入，他因此微微晃动了一下。头顶没有月亮，星光黯淡，他一个人高高地站在漆黑的夜里。脚下的表面光滑平坦，多年以前斯波福思还差点滑倒。他突然失望地觉得，要是站在边缘时脚再滑一下该多好啊。可是没有。 他走到距边缘两英尺的地方，然后在没有发出思维信号、没有主观意愿的情况下，他的双腿站定不动了，面对着第五大道的住宅区，下方一千英尺的黑暗中是坚硬诱人的地面，他发现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动弹。接下来他怀着悲伤和残酷的绝望，促使自己的身体前进，把意志力集中于向前倾倒的渴望，只想让这具工厂制造的壮硕身躯探出楼顶，掉下建筑，摆脱生命。在内心深处，对于移动的渴望让他尖叫，在以慢动作呈现的想象中，他翻滚着坠向街道，优雅而坚定。对此他渴望已久。 然而他的身体不属于——他知道以后也不会属于——他自己。他是由人类设计的，只有人类能让他死。然后他放声尖叫，向两侧举起双臂，在沉寂的城市上空怒吼。可他就是不能前进一步。 斯波福思独自站在全世界*高的建筑上，一动不动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夜晚。下方偶尔会有感应巴士的车灯闪现，看上去比星光略大一些，来回在空寂城市的街道上穿梭。但是建筑物里没有灯光。 后来，太阳开始照耀他右手边东河上方的天空，进而笼罩没有桥梁通达的布鲁克林的上空。他的沮丧情绪开始平息。假如他有泪腺，就会发现有泪水流出，可是他哭不了。阳光越来越亮，他能看见下方巴士的轮廓，车上没有人，他能看见一辆小小的审查车沿着第三大道行驶。然后在空旷的布鲁克林上方，黎明时分的一轮新日冲破六月的天空，在河面上苍白地闪耀。斯波福思后退一步，远离了他终其漫长一生追求的死亡，胸中燃烧的怒火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熄灭。他会继续活下去，并能够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走下布满灰尘的楼梯，一开始很慢，不过等他来到大厅时，步伐已经变得轻快自信，充满了人工生命的活力。 他离开帝国大厦时，对门口的扬声器说：“别修电梯了，我喜欢爬楼梯。” “好的，先生。”楼门说。 外面阳光明媚，街道上有几个人类。一位年迈的黑人妇女穿着褪色的蓝裙子，刚好跟斯波福思擦肩而过，恍惚地抬头看他的脸。老妇人看见他九型机器人的标志时，连忙避开目光，含混地说：“抱歉，抱歉，先生。”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斯波福思近旁，恐怕以前从未见过一台九型机器人，只是从早期的培训中了解过他们。 “走吧，”斯波福思礼貌地说，“没关系。” “好的，先生。”老妇人说着从裙子口袋摸出一片安眠药服下，然后转身拖着脚步离开了。 斯波福思在阳光下快步行走，返回华盛顿广场，返回他工作的纽约大学。他的身体从不疲惫，只有他的意识——复杂、精妙、清醒的意识——理解疲惫的含义。他的意识无时无刻不感到疲惫。 很久以前，斯波福思的金属大脑和身体均由活组织构建和生长而来，那时候工程技术正在衰退，而机器人的制造是一门高端技术。这门技术很快也会衰落、消亡；而斯波福思本身是这门技术的*高成就，是一百台九型机器人中的*后一台，是人类*强大、*聪明的造物，也是唯一被设计成违背自身意愿一直活着的机器人。 有种技术可以记录成人大脑的每条神经通路和每种学习模式，并将其传入机器人的金属大脑。这种技术只用于九型机器人，这一系列的所有机器人都配备一个特定人类活跃大脑的副本。那人名叫佩斯利，是个卓越且忧伤的工程师——不过斯波福思不了解这些。组成佩斯利大脑的信息位及其互联网络被记录在磁带上，存储于克利夫兰的一间地下室。佩斯利的大脑被拷贝后，没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四十三岁时，他的人格、他的想象、他的学识都被记录在磁带上，后来，他被人遗忘。 磁带经过编辑，个性尽可能在不影响“有用”功能的情况下被清除，只不过，对思维中有用功能进行认定的工程师比佩斯利本人更缺乏想象。生活的记忆以及大量的学识被擦除，不过英语语法和词汇保留在磁带上。即使经过擦除，磁带也保留了一份近乎完美的人类大脑拷贝，那是进化创造的奇迹。佩斯利头脑中一些多余的东西保留了下来，磁带上还存有演奏钢琴的能力，但需要一具有手臂的身躯来体现。然而躯体被制造出来时，世上已经没有钢琴可以弹奏。 记录大脑的工程师还不想保留那些梦想、渴望和焦虑的碎片，但是这不可避免，他们没办法在不影响其他功能的情况下清除那些。 记录以电子信号传入一颗直径约二十三厘米的银色金属球，它由数千层镍钒合金组成，通过自动设备来旋转塑形。一具身体专门被克隆出来，金属球被安放在它的头部。 在克利夫兰曾经的一座汽车工厂，这具躯体从一个钢制容器里被精心培育出来。*终的成果完美无瑕——高大健美，如运动员般强壮。他是一个年富力强的黑人，肌肉结实、双肺和心脏强劲有力、黑发蜷曲、眼神清澈、嘴唇厚实漂亮，一双大手力大无穷。 有些人类的特征经过改造：衰老的停止时间被设定在三十岁的发育水平——也就是躯体在钢制容器里的第四年——他还可以控制自己的疼痛反馈，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再生。比如他能根据需要继续长出新的牙齿、手指或脚趾，永远不会秃顶或弱视，永远不会患上白内障、动脉增厚或关节炎。用基因工程师喜爱的话说，他是对上帝之作的升级改造。不过，因为工程师都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的自我称赞也就显得不太可靠。 斯波福思的身体没有生殖器官，一名工程师说是“为了避免分心”。那颗卓越头脑两侧的耳垂乌黑发亮，时刻提醒着对这个仿造人感到敬畏的人类，他终究只是个机器人。 跟科学怪人一样，他通过电击得到生命，从容器里出来时已完成生长并获得语言能力，只不过开始说得有些含混。他在宽敞但凌乱的车间里被唤醒，他的黑眼睛四处观察，充满了兴奋和活力。他躺在担架上，感受到意识的力量如同一股浪潮，首次漫过他初生的身体，构成了他的生命。收紧的喉咙开始干呕，然后他在一股力量的推动下呐喊出来。那是生命的力量。 懂得阅读的人所剩无几，其中之一为他起名斯波福思。这个名字随机选自一本古老的克利夫兰电话簿：罗伯特·斯波福思。他是一台九型机器人，是人类依靠聪明才智创造的*精密的单体设备。 他头一年所受的训练包括在一间人类寄宿学校监控走廊和干些杂役。年轻的人类在那里接受教育、了解世界：学习内省、隐私、自我实现、乐趣。就在学校里，他见到并爱上了红衣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