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修订版.第十三卷,笑看英雄不等闲(长篇小说)

“候！”
“候！”
车队里响起无数道清晰而冷厉的呼啸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属碰撞声、绷弦声、弩机紧簧的沉闷声、铁钎出鞘的摩擦声……无数令人心悸的呼喊声像波浪一样在车队里传开，带着特有的韵律与节奏，代表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严整的秩序。
不知多少黑色强弩从马车里伸了出来，不知多少强弓隐藏在辕下、马后、车旁，弩尖箭头都闪着令人恐怖的幽蓝色光芒，那是监察院三处研发的剧毒。
史飞的眼瞳急速缩小。他知道监察院的可怕，但没想到这三十辆黑色马车里竟然藏了这么多的弩箭手，田野山林里更不知道还有多少六处刺客隐匿了踪迹，随时等待发出*阴险的攻击。
那些依次响起、不知何时停下的“候”声，就像是雷声般在他的耳中越来越响。他知道那是监察院的号令，一旦“候”声结束，那些喂了毒的弩箭便会射向自己属下这三千多名骑兵。纵使骑兵大队能将马车组成的监察院防御圈冲垮，然而……要死多少人？
蹄声亦是如雷，京都守备师的骑兵疾速靠近，官道上的达州衙役军士早已经吓得四处溃逃，那些内廷太监和刑部高手也是面色惨白。
陈萍萍没有反应，依然微低着头，似乎眼中根本没有即将到来的数千骑兵。几位麻衣剑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官道前方。推着轮椅的老仆人也是脸色未变，还有那些马车上握着弩箭、紧紧执弓、举着铁钎、拉着缰绳的监察院官员，也就是说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平静如前。
监察院的官员们似乎拥有铁一般的神经，与普通人完全不同，面对漫山遍野冲杀过来的铁骑，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抠着弩机的手指头都没有颤抖一下。他们不害怕，不紧张，只是冷静地等待着*后的那声号令，那声在十二声“候”字之后，发起反击的号令。
史飞紧紧握着腰畔的剑柄，紧紧盯着身前不远的陈萍萍，不管守备师骑兵能不能冲破监察院的防线，他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因为他不想在余生迎接背后随时刺过来的那把刀。
就在这个时候，陈萍萍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史飞招了招手，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晚辈的一位长者。
史飞在心里犹豫了极短的时间，大喝道：“收！”
这一声呼喊如暴雷般响彻原野。军令如山，听到这声暴喝，守备师骑兵们闷哼一声，强行将已经提到了极速的坐骑硬生生拉停，无数双铁手狠狠地拉着坚韧的缰绳，甚至将满是老茧的手都割出了血，*后终于在距离官道不足二十丈时，成功地让狂奔的战马停了下来。可还有十数骑无法稳住，马儿闷哼两声，双腿一软，直接撞到了官道两侧的石围上，肢断血流！
燕京御兵果然是世间一流。只是如此一来，铁骑丧失了速度优势，双方如此之近，守备师骑兵完全暴露在监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脱了衣服的美人儿赤裸裸地站在无数淫荡色鬼的面前。
自那些“候”声后，监察院众人一直沉稳地候着，哪怕守备师骑兵忽然给了如此好的机会，他们依然没有擅自出手，只是继续漠然地看着那些微呈乱象的骑兵。
一片急促的呼吸声，无数紧张的目光对视。
史飞重重地呼吸了数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面无表情地下马，在监察院官员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的瞄准中，分开一条道路，踏踏踏踏，向着陈萍萍走去。盔甲的重量让他的脚步显得极为沉重，在安静的黑夜里发出嗡嗡的闷响。陈萍萍看着这个勇敢的将领微微一笑，面露欣赏之色。
“末将拜求老院长奉旨。”
史飞单膝跪在了陈萍萍的轮椅前，将头盔取下抱在怀中。
“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千里追踪而至，难道就是为了传旨？”陈萍萍微嘲道，“高达我是要带走的。至于奉旨……你也清楚，陛下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奉旨，你这时候劝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后，会不欢喜。”
这件事情当然不是奉不奉旨这般简单，史飞也只是在监察院众人及达州方面官员的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听到三千六百四十名这个数字后，他的身体再次感到极度的寒冷，知道自己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是真的，如果先前果真发起了冲锋，说不定此时**个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陛下严旨，钦犯高达，必须捉拿回京。”史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吞下所有的不安，望着陈萍萍认真地道，“就算老大人您抗旨，我也必须把他带回去。”
“我会随你回京。”陈萍萍闭上了眼睛。
史飞大惊，站在陈萍萍面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怀里抱着的头盔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同时大惊失色的还有那位一直自称二处副主办的监察院官员：“院长，不能回京！”
陈萍萍没有理他，望着史飞道：“先前你为什么不冲过来？想来你也知道，仅凭三千多名骑兵是不够的，能控制一切的只有我，所以我要随你走，你就只能带着我走。”
听完这句话，那几名麻衣剑手也感到了不安，想要说些什么，那位监察院官员的脸更是僵硬到了极点。史飞声音一紧道：“院长大人若随末将回京，敬请吩咐。”
所谓请院长大人奉旨只是一句假话，他当然知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把陈老院长活捉回京，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眼下居然……似乎马上要成真了。
“我带了三十车的行李与女人。”陈萍萍淡然道，“我知道陛下的旨意会是什么，所以我现在要你做的是，就当没有看见过这些行李和女人。”
史飞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问道：“您知道陛下的旨意？”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把我在意的东西毁个一干二净，他怎么可能开心？”陈萍萍面无表情地道，“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那些行李却是不会坏的，那些女子更是青春如花……如果不是要送她们离开京都，我何必离开京都，陪陛下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史飞怔怔地看着陈萍萍，才知道达州发生的一切全在对方计算之中。早就知道陛下会派自己来追他，也知道陛下的旨意是何等样的冷酷无情——除了陈萍萍，这里所有人都不能活下去。
陈萍萍却利用这一点，把所有他想保护的人都集中到了达州，然后掌控全部局面，逼迫史飞默认这个事实，用他的单人返京，来换取这里所有人的安危。问题是，他真能掌控一切吗？三十辆马车里的弩箭是有限的，黑暗里的剑手是有数的，三千六百名京都守备师铁骑冲杀过来，监察院又真的能抵挡多久？而陛下的密旨写得清清楚楚，除了陈萍萍……一个不留！
“陛下大概是让你一个不留。”陈萍萍淡然道，“我是怜惜你和这些守备师的军士，所以才给你这个机会，不然……我也可以让你们一个不留。”
史飞微微挑眉，从他将密旨交给那名亲兵开始，潜意识里便没有奢望过能够完成这道旨意，但他也不相信这句话，哪怕对方是传说中的陈萍萍。
就在这个时候，原野四周的山梁上忽生异变，生出了一些黑线，在银色的月光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笔，给这些并不出奇的山谷线条加粗了许多。
这些黑色的线条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更准确地说，是由一个黑色的骑兵加上一个黑色的骑兵……无数的黑色骑兵连绵站在山头，便组成了这些黑色的线。
黑骑。
守备师骑兵们都陷入惶恐与绝望的情绪之中。原来不是自己包围监察院，是监察院包围了自己，而且，来的是天下*厉害的黑骑！
史飞脸色铁青。他知道黑骑的实力，如果这些黑骑就这样冲下来，只怕京都守备师的骑兵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更令他感到愤怒和惊骇的是，黑骑被朝廷严旨限制在千人以下，而此时这些山丘上的黑甲骑兵明明超过了四千人！他盯着陈萍萍道：“您早就知道陛下会命我在达州伏击？”
“我不用去算这些，我只知道陛下舍不得我走。”陈萍萍淡然道。
史飞愤怒地道：“朝廷严令黑骑不过千，这是谋逆！”
陈萍萍面容平静地看着他，道：“那又如何？”
史飞被这句话击得信心全丧，道：“陛下不亲自出手，世间没有谁能够留住您，您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出现？”
“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走。”陈萍萍看着山上的那些黑骑，微笑道，“我只是来送人的。” 守备师骑兵没有扎营，有些疲惫无措地分营散立，一股丧败和无奈的情绪笼罩着他们。从京都外已经跟随监察院车队好几天的时间，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知道，原来在轮椅中那位老人的眼里，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是个笑话。
史飞答应了陈萍萍的所有条件，在这样的局面下，也容不得他不答应，只是他依然不明白，陈院长既然安排了黑骑前来接应，为什么此刻却愿意随京都守备师回京。
黑色车队前方，几十名监察院官员正跪在那辆轮椅前，拼命叩首，苦苦哀求轮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回京。皇帝陛下为什么要对付老院长，他们并不清楚，只是下意识里猜测大概是历史的必然，老院长知晓陛下太多阴私。但眼下院长已经掌握了全部局势，那些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已经变成了秋后的蚂蚱，根本不敢蹦跶，为什么院长还要回京都送死？
监察院官员内心深处依然忠于庆国、忠于陛下，可是当陈萍萍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他们本能地站到了陈萍萍的背后，做他那根并不健康的脊梁的替代品。
他们是监察院的人，而监察院是陈萍萍的监察院，这个阴暗的院子早已打上了无数陈萍萍的烙印，如果说世上真有人格魅力这种东西，如果说阴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陈萍萍无疑是世间*有魅力的那个人，让所有下属都死心塌地。
他轻轻抚摩着轮椅的扶手，轻轻敲打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欣慰地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属们，脸上没有丝毫离别时的伤感，有的只是对一生事业的满足——但他要回京都，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京都，而这些与他的事业无关，与庆国的将来无关，与监察院无关，只与他自己的人生有关。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么哭？”陈萍萍有些疲惫地将这些下属驱走，只留下一直守在身边的那位二处副主办，看着他道，“我算过日子，安之他要回京还需要很多天，按道理来说，没有谁能够提前把消息告诉他。”
那位官员低着头道：“您的决定我们无法改变，但或许小范大人能。”
“不，这件事情连他也改变不了。”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世上跑得*快的那个人，就想着要去告诉范闲什么，稍后你随黑骑送这三十辆马车直入江北，要用*快的速度进入东夷城，然后找到我先前对你说的那个人，通过他找到十家村。”
那位官员没有想到老院长一句话便戳破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那张有些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情绪。
“别一时哭一时笑，不然这面具也遮不了几天。”陈萍萍面无表情地道，“王启年，当初你自行其是从大东山上逃了下来，自以为是替范闲着想，但你想过没有，这给范闲和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这位官员正是失踪三年之久的王启年，范闲知晓他在陈萍萍的安排下销声匿迹，暗中想过查探一下，但怎么也猜不到，陈萍萍居然就把王启年安排在了监察院里！
王启年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回去？难道您不认为，无论*后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会陷入您不想让他陷入的麻烦之中？” 京都守备师老老实实让开了道路，二十九辆黑色马车在监察院官员伤心、愤怒等诸多复杂情绪的包围中，在那些陈园美姬哭泣的呼唤声中，继续沿着官道向东方前行。
那个黑色轮椅留了下来，孤零零地留了下来。陈萍萍抹了抹鬓角的飞发，对身后的老仆人道：“你的身体比我好，何必陪我回去送死。”
老仆人咧着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山丘上的那些黑色线条断成两段，一部分黑骑跟随车队离开，还剩下许多黑骑依然冷漠地驻守在山上，监视着京都守备师的动静。
史飞来到轮椅前，认真地道：“末将代守备师谢过老院长不杀之恩。”
陈萍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史飞低着头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先前我要走，你会怎么办？”陈萍萍双眼微眯，看着远处官道上的点点火光。
史飞沉默片刻后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就算明知不敌，也要拼杀至*后一人。”
陈萍萍笑道：“所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留下，你少死几个人，监察院也少死几个人……我是一个老人，命真的不值钱了。京都守备师忠于庆国，监察院忠于庆国，我也忠于庆国。我这一生杀了不少人，却只愿意杀敌，没有杀自己人的习惯。”
史飞不解，忠于庆国？这超制的四千多名黑骑算是什么？抗旨不遵算是什么？
陈萍萍没有解释，从很多年前开始，在他心里庆国与皇帝陛下就不是一回事。他淡然道：“回吧。”
“是……院长大人。”百般滋味浮现在史飞心中，他招手唤来了监察院留下的那辆黑色马车，恭敬地对陈萍萍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抱着黑色轮椅进入那辆黑色马车。
就在这刹那，山丘上那条黑骑组成的线条忽然变得有些凌乱。坐在车门处的陈萍萍似乎有所感应，霍然回首望去，眼神凌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