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阿德

五月两手抓紧床头铸铁床架，阿德抓住她的小腿，往床尾缓缓用力拉扯。这是对抗弯曲。他们曾经每天、每夜进行。有一天的有一次，五月忽然感到自己是一件乐器，阿德的手，在揉按拨弹。他总是眉头微皱，流露出令五月畏惧而崇敬的温柔。他在拯救一件乐器，而不是五月。那个时候，那十七岁的乐器，怕痒，几乎一触即鸣，又像便宜的水果，吹弹即水；那个时候，乐师的手背，已经有几块老年斑了，浅如五月左眼皮上的咖啡斑。十多年后，五月才明白他们是在赛跑，那个挺拔如鹰、整洁苛刻、天鹅般的老阿德，已经变成墙角的一坨被弃的旧拖把，委琐、昏聩、肮脏。他输了。而五月，也没有跑赢时间。她的脊柱，就像钟的指针，每时每刻，都在侧弯而去。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变成一只扁壳蜗牛。
五月出生的时候，几乎激怒了岭北菇窝村的所有人。也不是说孩子有多聪明漂亮，就是不该。她的母亲干枯焦黑，正确地生下了两个像田鼠一样的儿子；她的父亲又懒又脏，常年鼻涕不止，活了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过人的正形。五月出生时，眼如星光，一头柔软鬈发，美好地掩映着净如满月的脸。全村的女人都来看望她。有人对她轻如春风地一吹，五月就微笑。再吹，再咧嘴。无论哪一阵迎面轻风，她都微笑。真是五月的花朵啊，村民们怔住了。她就像一张打错的牌。果然，打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起，老天开始纠正错误了。 …… 整个骊州城，阿德是*早发现五月身体异样的人。也可以说，是对“鬼”的畏惧，或者说是“鬼”，让阿德有了发现五月异样的机遇。一开始，五月抵死不承认自己身体的异常。但是，在阿德鹰隼般的目光下，五月如同进了X光机。但阿德不是凭感觉行事的人。他需要证据。
把衣服脱了。阿德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严肃。
都脱。严肃的阿德，让五月感到正经与郑重。自己要是再抗拒，就是撒赖与侮辱对方。
五月别别扭扭，动作磕磕巴巴。她还是把外衣长裤脱了，但留着贴身秋衣裤。阿德说，再脱。五月迟疑着，*终剩下“比基尼”，五月尴尬地两手上下护庇着自己。阿德挥手：手拿开。五月觉得自己快哭了，她穿的是金棕色的丁字裤。当时，东方之珠对面那家外贸服装摆摊在门口，几个技师嘻嘻哈哈说，看到山柳买了黑色丁字裤。大家像玩一样，互相怂恿着买，五月买了一条黑色的，一条金棕色的。过后她们悄悄交流，大部分人都说不好穿送人了。但是，五月穿了。她喜欢。她喜欢丁字裤让自己的屁股像水蜜桃一样有趣。而且，好洗易干，对她这么个懒惰骚包的女孩来说，真是非常好的物件。现在，这个突至的检查，让五月猝不及防，难堪无措。但是，阿德坚定严肃的指令，彰显着事情的光明磊落：
转身。
抬腿。
侧面。
再转身。
侧面。
弯腰。
低一点儿。
*后，阿德站起来。他把手放在了五月的右肩胛骨上：剃刀背。
这是阿德的郑重结论。和我判断的一样。阿德说。五月假装懵然无知地反手摸自己的右肩胛骨。
阿德说，我不是不礼貌，我是知道这个的厉害。以前，我小学有个同学，外号叫驼背温。他就是剃刀背。越长越矮。我从部队复员前，他就死了。听说，死了之后，连棺材板都不好盖。那时我还在部队。
五月这才放声大哭。这比她以为的扁壳蜗牛还要糟糕。五月既羞赧又恐惧，她哭泣着，依照阿德指令穿好衣服。她知道，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和她一起扛起这个很重的、越来越重的身体秘密。因为阿德说，我会带你去看医生。我有认识的医生。
阿德说，如果你没有遇到我，肯定会变成驼背温的样子。那样，你死了，可能也盖不上棺材盖板。阿德说到*后一句的时候，是笑着的。五月知道阿德是开玩笑，但是，阿德带她找过认识的医生之后，她又大哭了一场。那个时候，五月觉得她根本撑不到脱胎换骨的结婚生子，她很快就会变成那只扁壳蜗牛死去。隔天，她在噩梦中惊醒。在梦中，有人把她扭曲成团的尸体抬进棺材的时候，怎么都盖不平棺材板。她就像一个不规则的扁球状物，一团怪异的生姜团。五月哭喊，很痛啊我很痛！阿背——我还没有死啊！你压痛我了！
阿德听了这个梦大笑地宽慰她说，这里不是菇窝村，城里早就是火化了。
五月没有得到安慰。她又大哭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