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

　　《棘》：　　一、映山　　每到一年之中的数伏天气，映山都不好过。这一年更不例外。　　许多年来，他的身体就像被山神施了符咒，顽固地对抗着发育。极瘦，又弱。一阵大风，都会将他刮走。画四娘更是严厉要求，不准下水，不许着短衣短裤，以防着邪。　　映山自然羡慕那些光屁股的孩子。画四娘告诫他，他和那些孩子的年龄相差太多了，他是他们的叔叔辈分，要立规矩的。映山就觉得身体里的那些形如小羊的魂魄在一点点膨大起来，它们张着嘴巴，大口地抢食着雾云山里新鲜而肥美的空气。　　关于魂魄之说，映山从画四娘那里得知。雾云村谁家小孩、老人、爱生病的成人，这些体弱者丢了魂，都是请画四娘去叫。画四娘的布阵，及她口中的念念有词，在映山看来那就是本领。他央求画四娘教他，他要看看雾云所有人的魂魄，这让画四娘惊慌。画四娘只说他是千鸟魂托生的孩子，是不能乱讲的，山神在头顶上看着。映山不慌。映山的热度也仅仅维持了一两天，就忙着去爬树了。　　爬树，是他消暑的方式。在高高的树权上，迎风招展，他能得到坑水和裸露身体所不能给予的凉爽与自在。如果没风，他就等。山里的风，总是不吝啬的。　　在树上，映山能看到大半个雾云村的人家。这个夏天，已经无法避免即将到来的麻烦。　　午后的空气团着一窝阴郁，憋雨，又不落下。汗水从脖颈和腋下洇开，映山吧嗒吧嗒嘴，他快要睡着了，要不是那声尖叫，他简直就会伏在粗壮的树权上睡去。　　声音从酱羊家传出。酱羊家的院门敞开着，她躺在地上。她被人杀死了，而映山成了*可能的知情者。这应该是雾云村十多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凶杀案。　　青天白日，多大的冤仇才致凶手如此歹毒。雾云人陷入了一种齐整的恐慌之中。对于死者的议论也是在私下里进行，他们实在是怕从镇里和县里过来的那些警察走进自己的家中。他们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时候说酱羊该死，显然不地道。但若说酱羊可怜，那便是另一种假惺惺了，即便死者为大，让他们违心也多有不甘。　　映山口述：酱羊没死，她跑了。映山从树上溜下来的**句话就是说酱羊没死，后来还是如此说。众人无奈，在既定的事实跟前，一个傻子的话多么可笑。　　老莫从酱羊家的墙洞里抠出一沓纸，交了上去。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字迹：1羊，介绍到山西，拿到500块；2羊，介绍给一个不认识的中间人，从中间人手里得400块；3羊，介绍给县城的一个老光棍，得了900块；4羊，介绍给一个县里的退休工人，得了1000块。　　这些所谓的被编了数字的羊们，其实是酱羊弄出去的女人，从山里到山外。可能是她太喜欢羊了吧，自己得一个酱羊的绰号，还给女人们编码叫羊。关于酱羊绰号的来历，传说大致如此：她给自家圈养的羊吃大酱，并且是搅拌在草料里喂它们。羊们吃了之后，居然发出类似人声的咳嗽。她喜欢听它们深夜发出的咳嗽声，且在咳嗽声里轰走了床上的男人。那是她的**个丈夫，被她撵到山外去打工。后来，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散伙了，她又嫁给旁村的一个老赤脚医生。那医生老婆尚在，只是瘫痪在床，她嫁过去身份多少有些不清不楚，没多少时日便闹僵了关系。她不回娘家，却是直冲雾云村的前夫家来，将婆婆哄骗到老院，自己占了房屋。她知道前夫不再回来，他已经跟一个南方女人去了鱼米之乡定居。　　这两年，酱羊干起倒腾女人的活计。那些女人和她的关系，完全融洽，一副你情我愿状。有时候，她们也会讨好她，在她手中排号，以期碰个好下场。雾云村实在太荒僻了，但凡听说过外面的世界的精彩，都要心慌。村里的老人诅咒她，说她是祸害，她的行为是要给雾云村带来断子绝孙的下场。如今，这样一个祸害说没就没了。　　雾云的夏天藏着雷雨，端不住了就猛下。映山躲在家里发愁，他得告诉给别人，酱羊真的没死。为了证明，映山拉着画四娘讲。画四娘没有耐心。映山着急。没有人信他。他决定去叫回酱羊的魂，让酱羊自己说清楚。　　他又不知道怎么叫，就问画四娘。画四娘说酱羊是恶人，生前作恶的人是不配得山神慈悲的。画四娘说不怕坏就怕恶。映山就问坏和恶是什么，画四娘讲坏就是犯了错能有机会悔改，恶是不懂悔改就被老天爷收了去，命，天命，天命不可违。酱羊就是这种结局。　　没过三天便有人投案自首，自称杀人者名叫武器，据说是一个流窜在山里的混混。据他交代，跟酱羊相好一场，如今这般结果也是值了。武器指认了杀人现场，说他是拿手捂住酱羊口鼻，从而使得她不能呼吸。武器说酱羊自始至终没有喊叫。而映山所说他听见的尖叫应该是在梦里。再说，映山的话已经没人相信。　　映山口口声声还是要给恶人叫魂，这在雾云人眼里实在别扭。　　酱羊的婆婆拄着拐杖去找画四娘。酱羊的婆婆颤颤巍巍地站定，对画四娘讲，酱羊大名邹草庵，嫁到雾云村以后人们习惯了跟他夫家一起唤她的小名——邹小凤。等她有了酱羊的绰号，那个邹小凤便被忘记了，更没几个能记得邹草庵。　　画四娘问她什么意思。酱羊的婆婆说她去镇上的教堂见过神父，以后她会经常去，她晃了晃拐杖。画四娘抬抬头，又看向远处说，山神看着呢。酱羊的婆婆说，听说山神会让酱羊下地狱，她还不能去地狱。酱羊婆婆吞吞吐吐说酱羊的肚子里怀了孩子，她也是才知道。画四娘一惊，脖子像被人使劲掐了一把，她抖了抖肩膀，就是说不出话来。　　画四娘一个人跑去后山，一待一个上午。有人怀疑她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在山林间叫了七七四十九遍邹草庵。画四娘不承认，对质疑者讲，野蘑菇疯长了，得晒点野干货。她扒开提篮给人看，盘着一丛血红的朱砂菇。这种东西越来越罕见了。　　映山闷在家里没出门，却是病了一场。这一病，整个人险些虚脱。开始还迷迷糊糊说些梦话，后来干脆一言不发，偶尔笑几声，又突兀得很。画四娘托老莫请了医生给他瞧，说是受了惊吓。便有人指出画四娘该给映山叫魂，画四娘没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