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

他觉得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亮，莫非那只是灯火的反射？不，那东西湿润而明亮地在发光，而她嘴边露出一丝笑容，向他说着谢谢。现在他们要他上床睡觉，但他并不因为被独自留下而难过。他有这么多事要仔细思考，这么多缤纷丰富的事。过去这几天的所有伤痛都在这初次体验的强烈感受中消失，在一种对人生未来事件的神秘预感中，他感到幸福。外面一片黑暗，树木在漆黑的夜里簌簌作响，但他不再害怕。自从他知道人生是如此丰富，他不再对人生感到不耐烦了。他觉得自己今天仿佛头一次看见赤裸裸的人生，不再被童年的千百个谎言遮盖，呈现出狂喜而危险的全部美丽。他从没想到日子是由一再交替的痛苦和喜悦压缩而成，想到在他面前还有许多像这样的日子，想到一整个人生在等待着向他揭开这个秘密，他便欣喜不已。他心中涌起对于多彩多姿人生的预感，头一次认为自己明白了人类的本质，即世人需要彼此，就算他们看起来互相敌对，而被人所爱是种甜蜜的感觉。他无法怀着憎恨去想起某件东西或是某个人，他对任何事都不懊悔，就连对那个男爵——那个引诱者，他的死敌，他也发现了一种新的感谢之情，因为对方替他打开了这扇通往*初的情感世界的大门。 在黑暗中思考着这一切十分甜蜜，而且令人欣喜，这些回忆已经掺进了梦中的影像，而他几乎就要睡着了。这时他觉得门似乎突然被打开，某个东西悄悄走过来。他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他已经太困，睁不开眼睛。他感觉到一张脸在他上方呼吸，柔软、温暖、轻轻地抚过他的脸，他知道那是他母亲，她亲吻着他，伸手抚摩他的头发。他感觉到那些吻，也感觉到那些泪，他轻轻地回应着这份爱抚，将之视为和解，视为对他保持沉默的感谢。直到多年后，他才在这些无言的眼泪中看出这个芳华渐逝的女子所立下的誓愿，立誓从此只属于他，只属于她的孩子，她拒绝了冒险，向自身所有情欲告别。他不知道她也感谢他，感谢他使她摆脱一次不会有结果的冒险，如今她以这个拥抱，为了他将来的人生，把爱情又苦又甜的负担像份遗产留给了他。这一切，当时那个孩子还不明白，但他感觉到如此被爱十分幸福，也感觉到透过这份爱，他已经跟世间的那个大秘密有了关联。 等她松开了他，把嘴唇从他唇上移开，轻盈的身影飘然离去，还有一股温暖留了下来，一丝气息留在他的嘴唇上。一股渴望飞向他，渴望会常常感受到这样柔软的嘴唇，这样温柔地被人拥入怀抱。不过，睡眠的阴影笼罩住这份预感——对于他渴盼得知秘密的预感。过去这几个小时的所有影像再一次缤纷地掠过，他童年那本书再一次诱人地一页页翻开。然后这孩子睡着了，他人生更深沉的梦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