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天空

早上有些凉意，但是阳光明媚。我沿着停车场散步，经过“魔力梅林” 礼品店，广告牌上写着“亚瑟王之旅”以及“奶油茶点买一送一”。我背着装备，一头扎进了一个地洞，然后穿过了一条连接大陆与这个岛的 岩石小道。在我的右边，是一条小草覆盖的斜坡路，向下一直通往悬崖 边，中间散布着一些兔子洞，偶尔还有一小块沙地。
我昨晚在查理家就没睡。我离开的时候她动了动身子，我可以想象， 她一直睁着眼，假装睡着了，等着门闩锁上的声音。那个宾馆只有几扇 门是关着的。我明明住在附近，却要在宾馆睡觉，确实有些奇怪，但是 我希望自己在喝酒的时候不用担心会被人赶出家门。
我吃力地沿着岩石小道往上爬，我的头不停地被撞，呼吸中仍然有 红牛的味道。随着斜坡越来越窄，我缓慢地移动着，然后爬上一个通向 遗址的陡峭木制台阶，相机包重重地压着我的肩。快接近悬崖边缘时， 我都能感觉到海上的浪花，然后停了下来，望着海浪越来越近，越来越 快，无情地冲走海滩上的沙堡和之前堆积的海藻。
我继续沿着丘陵往上爬，以到达那个古老的瞭望台遗址。这里没有 游客，只有风和海鸥的叫声。我找了一块平地，把木板放在下面以固定 三脚架，然后再增加一些重量，这样就不容易移动了。我调整好镜头，然后贴在相机上，检查其旋转是否有问题。 这里的条件堪称完美：大海、沙滩、草地，都是那么生机盎然，让人有种如临幻境的感觉。
晨光下，它们就像孩子画的彩虹，五彩斑斓。 我背对着大海，能够看到丘陵的天然拱势，缓缓地延伸至山谷，再向下 连接到古玩镇。这是一个超乎寻常、触及内心深处情感的地方。从这里 开始，你几乎可以伸出你的手在地上触摸，就像读盲文一样感受地上的 凸起和凹陷。风开始变大了，我知道我应该马上开始。我面向东北方先对海岬拍 了几张全景，然后缓缓转动三脚架的圆盘，每隔一定间隔便停下来连拍， 直到转完整整 360 度。
相机停止发出细微的旋转声后，我检查了一下液晶显示屏，看看是 不是所有的照片都还在，然后装好设备，走回停车场。
那个小屋距离海岸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驱车经过的村庄荒无 人烟。住宅区附近的小商店依旧关着门，因为淡季，百叶窗都拉了下来。 我驶过了教堂，顺着蜿蜒的公路，穿过沙丘，经过国民托管组织信息中 心，然后又顺着没有铺砌的小道朝着悬崖边和那个小屋驶去。
小屋吸引我并不只是因为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而且因为它毫无遮 蔽地暴露在外，任由风吹雨打。小屋位于一块凸出地面的岩层之上，面 朝着圣艾夫斯湾，它是这一片唯一能看到的建筑。小屋没有遮蔽，也没 有山谷能够作为大西洋狂风的屏障。一旦雨水猛烈拍打在窗户上，海风 肆虐不停，小屋则会摇摇欲坠，似乎会被风雨撕碎而落入大海。
我 一 进 屋， 便 倒 了 一 大 杯 伏 特 加。 然 后 我 走 进 楼 上 的 办 公 室， 坐在我的书桌旁边，透过屋顶的窗户，望着窗外的海湾。我登录我在 OKCupid 约会网站和“罪恶天堂”的账号，看看有没有人给我发信息。
我把相机连上电脑，开始下载廷塔杰尔的照片。下载完毕后，我又浏览了一遍，令我满意的是所有照片都排列有序，不必我再做处理修改。 我把这些照片都放进我曾经写过的一个渲染程序中，然后软件开始把照 片缝合在一起，像素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修复后的皮肤一般。
你永远无法对光线做出预测。有的时候，在我背着相机出去时，我 以为光线不错，可是后来拍出来的照片却都有颗粒感，或者感光过度。 但是今天，实在是太完美了。大海闪着微光，悬崖上的草又绿又密，仿 佛斯诺克桌球的弹性护边。远处，我依稀能看到月亮模糊的轮廓。
电脑程序完成对全景照片的处理后，连在一起的影像就像一幅小型 的贝叶挂毯，我把*终的照片放入一个代码层中，这样人们可以对照片 进行放大、缩小以及旋转。做完所有工作后，我把照片上传到我的网站 上，网站名为“我们的天空”。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网站竟然颇受欢迎。我刚开始办它是出于 业余爱好，能让我在下午的时候心情愉悦。但是这个链接很快就被一些 业余摄影论坛共享了，人们留言问我相关的摄影技巧，问我使用的设备。
《卫报》中关于全景摄影的一个篇幅还曾提到过我的网站。“极简却又 完美。”作者如此写道，让我感到异常自豪。
人们有时在评论或者邮件里会问我：“‘我们的天空’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出处吗？”而事实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因为自从我离 开伦敦以后，这几个字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当我走出去，在沙丘上散步时，或者坐在书桌边遥望大海时，我自 己小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我们的天空，我们的天空。我睡醒后就听到 这几个字的声音，睡之前也能听到，它们就像一句咒语，抑或祷文，把 我当孩子似的不停地给我灌输。
这会儿照片已经上传了，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喝着我的伏特加， 等着电脑上收到信息的咻咻声。今天的时间比往常要长一些，平常都是 五分钟，这会儿等了有十分钟。然后，声音响了。一条评论，每次总是 这个人发出**条评论。
“天鹅 09”。 “漂亮！继续上传好作品。” 这个人的评论千篇一律——“漂亮”“真棒”“照顾好自己”——
而且每次都是在我刚刚上传照片后，就会收到这个人的评论，我猜想， 这位用户一定是设置了某种提醒。
夜幕降临，在上床之前，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伏特加。我能感觉到 睡意，那种酒精的麻醉效果，我要让这种感觉来得更快一些，更近一些。
有时候，我喜欢把那个评论我照片的人想成是杰克。我知道，他能 认出那些照片，因为那些都是他曾经待过的地方，都是他曾用自己的双眼看到过的风景。博士山、伦敦眼、南唐斯丘陵上的瞭望台，还有现在 的廷塔杰尔。
我只是想确认，他还记得，没有忘记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我给他 留了信息，代码中隐藏着一段段文字，普通浏览者是看不见的，只有程 序员的眼睛才能读出其中的内容。而且，我希望，这是专门给他看的。
我想，如果有机会，那些都是我要对他说的话。如果她没有把他带走，那都是我想要告诉他的。
…………
“看上去杰克的颅内长的是一种叫星形细胞瘤的肿瘤，他这种更具体的类型叫多形性黄色星形细胞瘤。很拗口，我知道，所以我们也叫 它 PXA。”
这个房间开始旋转，我希望倒回去，再听一遍医生说的话，因为他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再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吧。”他一边说，一边在他的便笺本上写着什么，“现在，我确实想重点关注那些积极的方面——这里面确 实有很多积极的方面。”
肯尼提医生从他桌上拿起一个塑料的大脑模型。“那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个模型放在我们面前，“这边有两个大脑的颞叶，而左 边这个就是杰克的肿瘤所在位置。那么，越是难以发现的肿瘤，在颅内 的位置就越深，而杰克的情况并非如此。这就意味着对于外科医生来说， 他的情况要更容易处理一些。”
“这么说，他需要做手术？”安娜问道，这是她到现在说的**句话。
“抱歉，是的。我现在已经跳过了我这个环节。没错，他要进行外 科手术，把那个肿瘤拿掉。”
“然后会是那样吗？”我说，“他就不再需要任何治疗了？” “是的，希望如此吧，”医生说，“在需要完全切除的病例中——意思是外科医生要设法切除所有的肿瘤——我们考虑的治愈率是百分之 八十或九十。”
百分之八十或者九十，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那如果手术不成功呢？”安娜说，她的声音冷静又清晰。 “哦，那就更棘手了，不过咱们现在先不考虑不成功的情况，”他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双手紧扣在一起，“从扫描的情况来看，似乎把它 全部取出来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我说道，但我的声音仍然像喉咙里有剃须刀片卡着似的。
“我知道，等待结果是件很恐怖的事，”肯尼提医生说，“但是做完手术后，我们便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我俩一起点点头，因为除此以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准备给你们预约一位神经外科医生。她是弗拉纳根医生，她绝对是这一行的权威。当然，你们也可以自己再找其他人，但是我还是推 荐这位医生。而且，我还需要见见杰克，给他做全面的神经系统检查。”
肯尼提医生左右环视了一下，显然是在与我们目光交流。“那好 吧。”他轻声说道，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像小孩的手一样小，跟母鸡啄 米似的正敲打着键盘。
我们沿着哈利街，一路快步向牛津街走去。穿过街道的时候，我看 也没看，在安娜的前面快步走着。你平常注意过发生在你周围的事情， 那不过是在后面的嘈杂声、低语声。但是突然间，就是现在，它变成了 刺耳的尖叫声，就像犬笛在我的耳边响起。穿着裙裤的女学生正在吃着 薯片，大口喝着可乐；送货司机正在大声指挥着，好像有东西到晚了、 有人挡住他的路了都让他生气；一间酒吧的外面，一本苏活区广告类的 光面彩图杂志在哗哗作响。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大步地走着，好像我们在赛跑，但是要去 哪儿，我们不知道。我满脑子都是数字：百分比、八十、九十，也就是 我儿子能活着的概率。
“你能等等吗？求求你能不能等一下？”安娜说。 我停了下来。我们站在卡文迪什广场，在一座铜像下面的花园里，而且当时已经开始下雨了。 “我不敢相信，”我说，“我不明白。难道他看上去真像是他有……”
“不，”安娜说，“不，不可能。”她摇了摇头，下巴上开始出现凹痕，接着颤抖起来。
到了下午，天上下起了毛毛雨，她开始哭泣。